閱讀卡繆總像面對海濱燈塔下,那堵女兒牆上閒晃的雙腳,腳上的海攤拖就要跌落了,但它始終掛在那裡,只因為主角正思索著掉或不掉的兩造差別?甚至凝望它的顏色乃至記憶的關聯?而更多可能只是情緒糾葛之後的無奈,抑或吶喊之後的一片蒼涼。
閱讀卡繆——不是每個人都讀過《異鄉人》,但總有許多人喜歡強調自己即是「異鄉人」,以致這一詞彙竟變成一個先驗式的概念,連同小說也變成未讀先知的文本——《異鄉人》究竟指涉了什麼?男主角莫梭在母親喪禮上未嘗落淚,喪禮後第二天結交了新女友,並且在海邊嬉戲,乃至為同一層樓的房客出氣而槍殺了一名阿拉伯人,最終因其犯後「不知悔改」的態度而遭致法庭宣判死刑。
許多讀者依循存在主義解讀《異鄉人》,以為它談論的是人如何存在於世間的課題,殊不知,小說開場第一句就道破了「去存在化」的特質:「今天,媽媽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養老院的電報:『母歿。明日下葬。節哀順變。』這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也許是昨天吧。」攸關母親的生死竟著墨於今天與昨天的反覆磋商,意味著男主角早就「去存在化」了,換言之,卡繆自始就架空了莫梭的存在感,整部小說意欲探究的乃是類如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所言:人如何逃離規訓與懲罰。透過大量近乎自白書的陳述、夾敘夾議的類報導風格,《異鄉人》不單是格格不入的疏離者,也是亟欲擺脫常規的背德者,更是無論如何無法進入核心的邊緣者,故書名又譯作「局外人」(L'Étranger,也有陌生人之意)。
作為一代人共通的記憶,《異鄉人》探究的其實是「不在」與「放逐」。因為母子親情的「不在」,所以主角總是扮演缺席的角色,淪為日常的「異族」;也因為是異族,註定了被放逐的命運,於是在小說裡帶著孤傲之氣的主角,縱使面臨極刑仍不肯妥協的大罵:「他人之死、母親之愛、他的上帝、他人所選擇的生活、他人所選擇的命運,究竟與我何干?」主角最終訴說著即將重新「再活一次」,這個重來並非意味著他有了想活的勇氣,而是他更明白「生」是怎麼回事:那即是習以為常的無限迴圈——許多自以為良善的人更接近於不假思索的惡魔,而許多的開放多元說穿了不過是單一選擇。
從這個視角切入《快樂的死》,將更明白主角梅爾索依照富商薩格勒斯的願望,將之槍殺而取得大筆財富之後,何以仍思索著對方的論點:「對於一個出身良好的人而言,快樂從來不是件複雜的事。只需要把一切的命運重拾在握,憑的不是放棄的意志,一如很多假偉人那樣,而要憑追求快樂的意志。」梅爾索把這段話放在腦海裡反覆摩娑、加以闡述,因為他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出身良好」的角色——儘管小說裡只簡單交待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作為成天鎮日吸著柏油熱氣與貨輪油煙味的工人,如何打進「富人的核心」成為梅爾索在這樁看似荒謬,實則道出大多數人心嚮往之的謀殺過程中,必然面對的課題,主因一旦無法進入,他將永遠是個不折不扣、被薩格勒斯視為「廢人」的傢伙。
是的,在主流者的眼中,邊緣即放逐,邊緣即異形;在富人的眼中,窮人即罪惡,窮人即犯錯。
也因此梅爾索堅定的告訴自己:「我將會快樂的。我非快樂不可。」
也因此梅爾索說:「只有追求快樂的意志,一種永遠放在心上的強烈意識。」
也因此梅爾索體會到:「由於殺了他,自己從此與他緊密結合,從此永不分離。」
換言之,無論快樂與否,梅爾索的命運已經牢牢與死去的富商綁在一起了,所以他非但不快樂,反而苦楚的活著,亟欲解開命運之神所箝制的枷鎖,也就是亟欲脫貧致富,然而不幸的是,越靠近薩格勒斯定義的快樂,相對也就越遠離自我初衷的純真——更不幸的是,「純真」也是薩格勒斯所定義的概念——經由如此矛盾的心緒,卡繆完成了他在二十四歲對於人的探討:永遠趨近體制,卻又始終逃離體制,如此一來,梅爾索所處的情境一如《異鄉人》的男主角:不斷被體制排除,最終遭到體制虐殺。
作為卡繆死後才出版的第一本小說,《快樂的死》與《異鄉人》的差別在於:前者主動趨近權力核心,而後者自始至終就是疏離者;前者大量描述了人與自然的互動;後者則是側重人物行動本身的實踐;前者死於對自我的扼殺,後者死於外部的壓迫。和《異鄉人》相較,我們在本書發現許多優美的場景,特別是第二部梅爾索成為有錢人之後,景色隨之豐富起來:「滿載著芬芳和光芒的整片海洋向他飄升而來」、「在海洋的微笑上方,是用圖釘般從海平線一端釘到另一端的毫無一絲縐痕的天空」、「在這個天空滿溢著星光的時刻,他們的舉動凝結在天空無聲的偌大臉孔上」……這意味著,人物所見與其心境有關,因而對照《異鄉人》將看見始終是扭曲而曝亮一片的景色:「熾熱的太陽壓得人抬不起頭,強光碎成一片片,散落在沙灘和海面上……自大海湧來厚重熾熱的灼風,整片天空從中綻開,降下火雨。」換言之,從小說的操作技術層面來看,卡繆是纖細而敏銳的,他掌握到景色的描述繫乎角色的條件,其中最精彩的敘述是梅爾索患病後,欲重新出發而潛入海中:「他每次舉起手臂,就在廣大的海面上揮灑出無數銀色水滴,在無聲卻充滿生氣的天空面前,猶如一次快樂收穫的燦爛種子。」最終,梅爾索險些被海水給吞噬,而他依舊不快樂,因為他始終是外圍的邊緣人。
被放逐的邊緣人,該如何重新拾回自我的面貌?被排斥的壓迫者,該如何取得自主的權力?所謂底層之人是否真的足以發聲?這是後殖民主義不斷探討的課題之一,對照卡繆的小說,也與此一理論若合符節。論者或從荒謬或從存在主義探究卡繆,但我們是否真正明白卡繆?明白我們的存在其實早已失去了本質,只剩下海草與海草之間,霓虹與霓虹的雲霞底,那些毫無意義的氣泡?是否我們能夠尋回那隱藏的不為人知的自己?那雙燈塔下始終擺盪的雙腿?
但願我們很快就能夠獲得答案,並且趿著海攤拖無懼無畏的朝遠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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