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漸漸亮起來的,漸漸漸漸暗下去的。
日復一日。
在通往美麗島的路上,親愛的親愛的,
屬於我們的綿羊夢是否依然迢遠?
現在,我們可以不必「重複」那些了。
重複過去的淡水、的貓空、的士林,或者更遠的高雄、花蓮以及京都或者東南亞——好比朋友A說:「你不覺得談戀愛真的很累人嗎?想想看,每一回都要去同樣的地方,很煩耶。」說這話的時候,她剛從苗栗大湖採完草莓回來,這已經是她第七次和不同的愛人去採草莓了,寒流將她的皮膚刮起千堆雪——不,是千堆屑,皮屑,「你們看,都溜皮了啦。」她哀嚎著,引來我們哄堂大笑,一面揣度著還有什麼行程必須去Cover,去重複(去覆蓋)。
所謂重複這回事啊。在小說家筆下,它可以造成意識流的重疊句法。在詩人手中或許是「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至於散文家,那應該是永劫回歸的情感與道理之發現。可惜的是,愛經常無關創造,而是唯一,許許多多的造句法因而這麼吟唱著:【世界唯一的你】、【你是我的唯一】、【唯一】。所以,我想起和妳迄今一同玩耍的那些場所,在當下或者事後,我們的腦海中,是否殘留著一絲絲模糊的記憶?是否在那一刻底,我們有誰後悔了?誰暗自揣度:早知道就繼續和之前那個走下去就好了嘛,幹嘛一而再、再而三地經歷同樣的旅程呢?
不幸,愛情是謎中之謎。愛是候車室裡輕輕舔舐指尖的那隻小貓,帶點一絲絲陌生的刺癢,一絲絲——欸,濕潤。濕潤是車窗上的一朵雲,一束雨,它帶領我們走入各自不同的夢中。在夢裡,我們照例走進那座空無一人的小學,照例提起那年毫無預警的遺棄:「他突然就愛上了班上的那個女生……那時候我好傻喔,什麼都聽他的……」照例談到那時候站在補習班頂樓,心想或許就這樣死去也不會有人在乎吧。
那一刻,妳低垂著臉,單薄的頸弧浮動著單薄的光,原以為妳就要這麼流下淚來了,冷不防,妳拉起我的手說:「走,我們來比賽盪鞦韆!」然後在夢中,我們抓緊鞦韆架一前一後盪得好高好高,直到光線曝白的瞬剎,妳一躍而下——
那一刻,我驚醒過來,看見妳睡得正熟,臉上跳動著冬季疲軟的日照,車子一寸一寸駛入暗下去冷下去的世界,灰濛濛、冰涼涼,像我們介於夢與現實的意識,像我們日後的愛情需要時常定義,像妳說:
「好冷。」
「我好怕冷。」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這是蘇偉貞<陪他一段>裡的句子——十七歲,我們以為懂了,以為愛是義無反顧,未料一眨眼,竟翻轉成「愛的很多很多」——於是我們一字一句檢視:比方王家衛電影【春光乍洩】:「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吧。」比方,梁靜茹<沒有如果>:「真的愛我就放手一搏……」比方,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我的上帝啊!我為什麼結了婚?」
(我為什麼擁有了妳?)
誰知道呢?愛情啊,其實就是鬼遮眼啊。
只是這一次,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樣。看著妳的時候,不再需要擔心什麼、困惑什麼了,只有靜靜靜靜感受這個冬季的早晨,冰冷的地板與腳心接觸,那樣腦袋空盪盪的,指甲劃過大腿內側的窸窸窣窣。那些從前的旅程被遠遠拋在腦後,唯獨房間裡,妳輕輕的鼾聲以及輕輕的氣息撲到臉上來,如果不是屋外的鑼鼓喧天(「拜託拜託!緊急緊急!」),想必這個早晨冰藍的虹霓將靜謐包覆著諸事諸物,它們各自發散出屬於日常的光澤,屬於我們無所事事、時間被調慢了靜止了的一天。
「你怎麼醒了?」
「外面好吵喔。」
「怎麼講來講去都是一樣的東西啊?」
有一瞬間,我幾乎想不起來,關於初戀去過的地方,卻牢牢記得在南方,在向晚的速食店裡,面對著落地窗外人來人往的騎樓,妳忽而問起:「為什麼公狗要抬起腿來尿尿?」
為什麼?
「ㄟ,晚一點我想去士林吃冰。」
「妳說雪花冰啊?」
「嗯。」
「可是妳不是那個來嗎?」
「那又怎麼樣?」
「冬天很冷啊。妳會冷啦。」
「我就是想吃嘛。」
「還是抹茶紅豆口味?」
「我比較想吃芒果冰。」
「芒果過季了啊。」
「反正就是芒果啦。」
「好好好,妳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說,腦海裡回想著妳最初提出的那個問題:
公狗為什麼要抬腿尿尿?
然後,我們啟程。
在通往綿羊夢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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