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09年4月號《聯合文學》
文/張耀仁
1
黑夜來臨之前,小貓甫出世:通體濕潤、眼翳灰薄,呦呦呦呦喚來母貓溫柔舔舐,連帶使人無法漠視其下血跡斑斑——起於生產時體液失禁的緣故,瓦楞紙箱一寸一寸變濕變軟,原本的泥黃更形泥黃,彷彿一塊厚重的土地默默承受著生靈亂踢亂扭的活力勃勃。
出其不意,母貓咬了小貓後頸一口。
她蹲在紙箱旁,目睹這一幕驚心,並不覺得特別意外。經驗告訴她,母貓甚至會毫不猶豫地將小貓吞腹,只因人們過於欺近的氣味侵擾了這一親愛時刻。所以,她轉身至那扇落地窗前,望見遠處街燈閃亮如刀,刀尖劃開夜幕,往前去,許是發生了車禍,光痕糾纏,像一團亂得無論如何也難以解套的心緒。
她叫。
指甲縫裡滲出血絲。這麼多年來,即使鑲了水晶亮片,咬指甲的習慣改不掉就是改不掉,總是在心煩時咬下一小片,最後變成了剝——沿著指甲邊緣一條一條撕下泛黃的皮屑——「為什麼還不來呢?」她瞟著鐘,時針與分針幾乎快重疊至同一暗影上,也不知多久了,小貓的毛絮依然黏膩,一隻隻宛如皺眉皺臉的粉紅幼鼠。
也就是準備打電話之際,窗外猛然躍起極長極長的煞車聲,淒厲傳送得極遠極遠,七月天,理應無風時節,滿室竟洶湧著凜凜寒意,那些懸掛於牆的明星海報啪啪翻動,令人感到異樣的惶惶的不安。
唯獨她不急不徐,輕撫肚子說:「乖,別怕唷,媽咪在這裡唷。」
呦呦呦呦。
啪啪啪啪。
2
聲音塞滿耳朵之際,站在路旁的印尼籍看護瑪麗亞睜大了眼,無法相信老人就這麼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來來往往的人影、喇叭聲、叫嚷、紅——瑪麗亞未嘗料到這個週末會以這樣的畫面開場——她將霹靂腰包繫得更緊更緊,停留一會,想起什麼地,趕忙往騎樓快步走去。
夏夜炎熱,熱氣一蓬一蓬重壓下來,每張臉孔皆顯得凌擾而不確定。溽漬變成怎麼甩也甩不掉的小孩,攀上肩頸、捏住喉嚨,使得瑪麗亞同樣流了一臉汗,不時走進店家貪圖短暫涼快,卻惹來店員飽含敵意的側目。
她瞄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看不出哪裡不對勁?也許是她還在適應這座城市——也許是,她根本無法習慣此地生活,幾個禮拜以來,她依舊懷念南方小鎮:傍晚時分,在公園裡和同鄉女孩有說有笑,踢上一場毽子,或者陪阿公抽完一根又一根的菸,靜默揣想遠方那一株阿勃勒為何總是開著小花,又橘又紅的雲層怎麼像個孩子?
孩子。她想起離家時,在機場哭泣的孩子,以及電話裡嬉鬧的孩子。此時此刻,怔忡的心情像嗝酸一樣湧上來,逼得她眼泛淚光,不是太過於軟弱,而是四周的陌生形同無以名狀的孤寂——再怎麼說,她獨自上街不過是近二個禮拜的事,前幾次,先生和太太都拒絕了她的要求,他們納悶:「急什麼?再過幾天,不就要回印尼了嗎?」
——再過幾天,瑪麗亞因為工作期滿,必須離境才能再回台灣工作——所以說,她怎麼可以空手回鄉呢?她想買幾件衣服給孩子,還有巴力雅的錶也該換了,說不定自己也可以穿上今年最流行的凱蒂貓T恤?想到這裡,瑪麗亞下意識摸了摸腰際的霹靂包,從何時起,她開始養成了這樣謹慎的習慣?上回電視新聞中,出現被搶的同鄉們慌張的樣子,以致先生和太太笑了好幾天:
「妳看看、妳看看,這樣子妳還要出去?」
瑪麗亞不服氣,卻不知從何辯駁才好。走著走著,身體越來越輕,好想吃一口咖哩雞,或者炒米粉也不錯。她抱怨起先生和太太這時候才讓她出門,用餐時間都快結束了哇,好幾家自助餐店早已收拾桌椅,麵包店同樣拉起了鐵門,經過麥當勞時,隔著透明的落地窗,瑪麗亞朝價目表看了看,猶豫著,走了。
她也不打算吃便利商店的微波食品,那太像突然膨脹的爆米花,儘管香氣四溢,卻不夠飽實。
也就是準備轉過火車站前的那個商圈入口時,瑪麗亞撞見一隻貓:亮白的毛色在夜裡格外醒目,兩隻腳蹲坐著摩擦地面,前腳搭在台階上胡亂抓著,就著閃爍的光照,瑪麗亞望見地面血跡斑斑,彷彿獸的目光,一眨一眨,那是母貓發情的表徵。本該屬於夜闌人靜時的浪叫,此刻卻晃動如癲,因而瑪麗亞注意到:這一區竟如斯寂寥,三三兩兩的人影碎步離去,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叭叭叭叭,壯膽似地為路口帶來瞬逝的喧鬧。
居然這麼晚了?路燈森森拉長了瑪麗亞圓胖的身影,影子很快沒入更黑更黑的大樓中。
那隻母貓依舊踩著自己的血,喵叫個不停。
3
她捧起那隻小貓,正在僵硬的身體浮現團團紫斑,毛絮暗下去了,唯獨尚未完全閉合的眼睛還透著光。
她撫摸著小貓,像撫摸一件溫暖的毛衣。
衣服緊貼於她的腋下、胸口——天氣實在太熱了!什麼都淌著汗:椅子、桌子、貓——氣味一層一層迫近過來,母貓也忍不住焦躁,勉強站起身來歪斜走著,使她想起更早之前,母貓嚼食胎盤以補充營養的鮮血淋漓,而現在,透過那扇暗色玻璃的倒影,她看見母貓吃力打顫,連帶整個房間也抖動起來。
是太累了嗎?她揉揉鬢角,站起身,眼前又一陣劇烈搖晃。
從屋內望出去,街心那一糾結的光團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徒留路口依稀可見的電子看板:你需要現金嗎?你想認識醫生嗎?三十秒保證讓你IN起來!看得她眼花撩亂,卻一直沒見到伊。她想,會不會剛剛上廁所時,錯失了伊的電話?一整天!她憤怒著,在這個小房間耗去了數十小時,就為了等一個不可能到來的人?
她再度拿起電話,再度是轉接語音信箱,再度聽見蔡伊林的【舞孃】(如果是她的話,寧肯選張懸的【寶貝】)。她又開始胡思亂想:會不會是出了意外?會不會生病了?會不會——想想又覺得不對:就算是這樣,也該說一聲啊,為何不聲不響、不聞不問呢?她沿著床鋪走來走去,手裡越形冰冷的小貓猶如冰冷的希望,冰冷的淚水不聽使喚滑至頷下。
關於母貓不慎壓死小貓的情況,一般說來是很常見的意外,她並非不明白,但這次不同,她嚷著:因為我懷孕了啊!我懷孕了你知不知道!
我們都知道,妳先別這麼激動嘛,妹仔。
全家人乒乒乓乓擠進房間裡,唇上油漬,有幾個人口中甚至衝出一股大蒜味。
大姊說:就是說啊,孕婦怎麼可以隨隨便便生氣咧?
姊夫說:況且,也沒有人願意看到這樣的悲劇不是嗎?
阿兄說:別哭妹仔,跟阿兄講誰創治妳,給伊死!
弟弟說:粉圓絕對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啊粉圓?
(母貓叫了一聲)
母親說:妳這樣歸日都沒呷東西敢好?
妳聽姊夫說,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愛情宜解不宜結啊。
大姊說:她是孕婦,你跟她講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阿兄說:妳跟我講,是哪個臭豎仔蹧躂妳,我要伊好看!
弟弟說:粉圓是一隻好貓對不對?粉圓粉圓,喵喵喵。
(母貓又叫了一聲)
孕婦不可以摸貓啊,會嚇到北鼻(baby)的。
母親說:那毋,煮一碗妳愛呷的紅豆湯好否?
(母貓又叫)
要解開,要有智慧,沒看破空相怎麼會快樂呢?
大姊說:你可不可以說一些開心的事?
可是……
她尖叫起來:我的肚子裡有一隻貓啊!我的肚子——
那好、那好,母親說,剛剛煮了幾尾白鯧,我去端上來好否?
母親跟大家使個眼色:「貓仔最愛吃魚囉?」
呦呦呦呦。
喵嗚喵嗚。
4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家的廚房排水孔總會發出這類奇怪聲響:一點點尖,一絲絲哀怨,仔細聽,彷彿有人躲在那裡竊竊私語?母親揣度,改天記得去買一罐通樂給它通一通,不然再這樣叫下去也不是辦法吶。
是啊,再這樣下去……姊夫說,小妹再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陳武堂,你不講話,沒有人把你當啞巴!」她大姊啪地放下碗筷,連續劇般的台詞與眼神。
我——男人還要說,冷不防一雙筷子扔過來。
他們重新回到餐桌上,重新端起碗筷,每個人臉上皆糊了妝似,表情浮動。飯菜還是剛剛的飯菜,但吃起來就是少了那麼一味,沉默從那些咀嚼緩緩流出來,像夢,窸窸窣窣囓咬著另一個夢,只有她母親轟隆轟隆:一會開抽油煙機、一會提水桶拖把,極其忙碌地來回清理廚房。
媽,妳莫沒閒了啦,緊來呷飯,要不菜都要涼去欸,碗筷等下再叫武堂洗。她大姊喊。
母親沒有答話,收拾妥當,坐到餐桌前兀自喘口氣。隔了一個鏡頭的距離,他們全竉罩在日光燈故障的閃爍底,一明一滅,不確定的幽魂,惹得母親起身捺熄了燈,留下一盞抽油煙機的鵝黃光照,以致他們的臉龐近乎隱沒於闃暗底,湯、菜也分不清,倒是扒飯的聲音格外響亮。
她弟弟低聲:好像在吃燭光晚餐唷。
他們全有意無意笑了起來。畢竟,隱匿於「看不見彼此」的昏黯中,令他們感到安心,緊繃的情緒頓時鬆張開來。「囝仔有耳無嘴!」她母親笑著,挾了一塊肉給兒子。她阿兄也舀了一湯匙的鹹蛋苦瓜給弟弟,卻遭到抗議:我不愛吃苦嘛。她姊夫見狀:這怎麼行?這點苦也吃不了,小心像你小姊姊那樣唷——
「陳武堂!你嘴巴生蟲是不是?」她大姊在黑澹裡吼著。
她變成他們家的一個缺口,一個必須神秘討論的話題。自從她失戀之後,他們全扮演起心理醫師,甚或配合度超高的演員:像是懷孕(乖唷,小貓乖唷)、等電話(他剛剛打過來說他要出門……)、等人(已經在路上啦,待會人就來囉)——儘管他們心知肚明,這一段感情真正結束了,一切僅是虛構的等待,等待像曝亮裡過度拉長的黑影,無聲無息。
也難怪她母親嘆:「啊知恁小妹會愛得這麼深?」
「奇怪欸,恁現在不是都流行什麼『速食愛情』?怎麼會弄到最後變得阿達阿達?」
「好好的一個查某囡仔啊。」她母親激動起來。
阿母,妳先呷飯啦,呷完再說。阿兄說。
就是啊,媽咪,我們在吃燭光晚餐耶。弟弟說。
媽,妳莫自己嚇自己,阿妹這是暫時的,過一陣就沒載誌啊。大姊說。
說是這樣說啦,還是要趕快送她去療養院……她姊夫輕哼著,大腿湧起一股擰轉的灼熱,趕緊啜口湯,閉嘴。
這樣的情況已不是第一次了。總是在談到她的病情時,他們繞開那一念頭:醫院,病房,精神科——那正是讓人逐漸習慣「家裡沒有這個人的存在」的殘酷過程,況且,哪來的錢讓她去住院呢?又誰要照顧她?誰能照顧她?
他們再度沉默了,每個人在黑墨裡彼此相對(所幸,並看不清楚對方)。
這時候,一隻蛾不知從哪闖進來地,逕自在光照底下東奔西撞,越發顯得這個夏夜躁熱無比。
她母親抬起頭來:「咁會是這間厝的風水不好?」
她母親喃喃自語:「不是說有什麼船在咱這棟大樓頂頭飛嚜?」
洗碗槽裡再度響起那一私語似的聲響。
呦呦呦呦。
呦呦呦呦。
5
瑪麗亞聽過那個傳說。
那是教會裡叫作阿妮的女孩告訴她的耳語:說是那棟大樓要少去啊,幽靈船在上面飄哩。
什麼船?瑪麗亞問。
阿妮陡地拔高語調:就是上面坐滿了被火紋身的亡靈啊,要帶活人去地獄啊。「地獄之火──在那裡蟲是不死的,火是不滅的!」阿妮問:「這一段妳讀過吧?」
瑪麗亞搖搖頭,被對方突然迫近的齜牙咧嘴嚇退好幾步。幽靈船。她在心底默唸著,想起兒童樂園裡的海盜船,和母親搖盪其上時,母親沉默無聲,目光怔忡不知盯住什麼?石像似的臉龐白晰光潔,一頭黑髮長長揚起,有一片刻,瑪麗亞感覺到時光宛若果凍,母親的髮絲極緩極緩起伏,而她張大的嘴眼只為目睹這近乎凝塑神祇的一刻。
「我。討。厭。妳。們。」
瑪麗亞似乎聽見急速下降中,母親淡漠地這麼說。
(會不會是她記錯了呢?)
(會不會是風颳亂了句子?)
許多年後,母親終日臥病在床,漸漸成為一株陰闇的植物,漸漸糅雜了酸與甜的氣味,並且反覆低喃:「妳爸爸真的是一個好人……」「妳不要,忘了回家的路……」「妳爸爸……」瑪麗亞注意到,母親的胯下正流出一條條鵝黃液體——自從父親離家出走之後,母親開始失禁,不單是失禁,也喪失了存在感,形同黑墨房間裡的壁紙,或者不著痕跡的一束光,光線試探性地掃過床頭的那張照片,瞬逝而去。
瑪麗亞發現自己的腳下同樣有凌擾的暗影。發現自己同樣無法面對巴力雅頸上的唇印——她一個哆嗦,不去回想那次的驚愕,它標示著一次背叛、一場傷害,以及一幕被抽空背景的畫面,畫面裡的女人沒了血色,面容蒼白地盯住鏡頭,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瑪麗亞揉揉兩鬢,試圖趕跑那些惱人的念頭,分明是一個美好的週末,為何總想起從前?
手邊的兩大袋衣服隔著紙袋輕輕摩挲著腿脛,使她覺到難以言喻的溫暖。瑪麗亞摸索著,找出其中一只防水手錶:皮革錶帶、機蕊銀亮,她試著調整日期:七月卅一日,這麼一想,不由意識到:三年就這麼過去了!時間變成再簡單不過的字眼,一轉,一天就這麼結束了,再一轉,一天又這麼復活了——
瑪麗亞任意轉了幾下,發覺秒針居然不動了!?彷如一條細瘦而乏力的腿,任憑她敲打,不動就是不動。瑪麗亞又朝錶面呵了口氣,時光依然靜止,似乎昭示著她,關於這三年來的林林總總:無有怨憎,無有喜樂,不過生活,規律而機械的工作。
瑪麗亞沮喪極了,繼而生起氣來:那個賣錶的老頭是怎麼保證的?一只二百,給你用到百二!瑪麗亞仰起頭,看見遠方一閃一閃的藍光(是飛機嗎),原本的好心情就這麼輕易被破壞了!她很想返回去找老人理論,但腿好痠,兩大袋衣服像沉重的孩子,以致她現在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坐下來喘口氣。
她盤算著:旅社太貴,咖啡館太正經,速食店又太冰冷——眼前這一棟大樓還有什麼呢?瑪麗亞張望著,森暗的玻璃惟幕流洩光,光點落在底下那一具模糊了舊了的雕塑上。夜越來越深,雲層更形灰藍,不見月牙、也不見星空,只有碩重的寂寥伴隨著幾個青少年的叫囂。
也就是準備走進這棟大樓時,瑪麗亞與一名女孩擦身而過——聞見淡淡淡淡的柑橘香,混合了無以名狀的腥甜,彷彿回到彼時白色病房裡,阿嬤睡著了,而阿公眼眶泛紅地撫摸阿嬤的手,斷斷續續提及大兒子在美國欸,恐怕是趕不回來囉,在台灣的這幾個工作又太忙了,「說是過幾天會過來陪妳欸,妳莫憂愁……」說著說著,老淚縱橫,而瑪麗亞站在行軍床旁,不知所措。
這時候,那只手錶滴得滴得,響起巨大而清脆的秒針挪移。
瑪麗亞吃驚著。
時間重新啟動,在女孩走了好遠好遠之後。
6
她的內心其實非常平靜(她對他們說:我很正常)。
在等待了十四個小時又三分零二秒之後,她決定出發尋找對方。在出發之前,她照例買了一杯珍珠奶茶——是誰說過的?愛就像吸管裡不斷湧出的粉圓,總帶有一絲絲強迫感——她噗嗤笑著,總覺得這個比喻差得可以:倘若愛需要強迫,那還算是愛嗎?
這座城市,有多少人,這一秒沉浸在愛裡呢?
她穿過馬路,並不清楚該往哪裡走?甚至努力回想,竟無法準確描述:關於伊住在哪裡的事實?這不由令她大吃一驚,直到現在她才發覺: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竟從未真正走進這個城市!那些窩在咖啡館裡耗掉一個又一個的下午,那些講電話打簡訊的嬉笑怒罵……他們始終待在落地窗裡的世界,世界是乾淨的一曲抒情歌、一首激動的搖滾樂,但那與他們無關,他們支著頭,想像對面的商圈,商圈是隱喻的,伊說:「妳是一個離真實很遠的人。」
什麼意思?
伊不接話了,自顧捺熄手上的那根菸。
她困惑著,果真如此,她怎會感知胎動的心慌呢?
她撫摸起肚子,溫暖的觸感透過掌心緩緩傳送過來——千真萬確,這是伊和她的結晶——未必是「愛的結晶」,但她知道確確實實存活於她的體內:一下沒一下的踢躂,偶爾翻個身令她湧起一陣反胃,或者動也不動沉默,漂浮,漂浮。她清楚它的情緒,她也清楚它的活動,那是他們攜手渡過的全部時光,是她認識愛最原始的方式。
伊說:「夏天把小腿露出來是意圖犯罪。」
(我懂了。她點點頭)
伊又說:「穿小碎花公主服的女孩,比較適合去陽明山。」
(我瞭解。她回答)
伊還說:「如果不想洗頭,起碼要記得刷牙。」
(嗯。她正在擠牙膏)
伊的話變成她全部的生活規範:這才「對」、那就是「不正常」,應該「這樣」、不可以「那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有那麼一天,一個冬季早晨醒來,她險些忘了該如何走路與洗臉,趕緊撥電話找伊求救,伊還在睡夢中,鼻音凝重地對她說:那還不簡單,腳併攏、乾毛巾抹一抹,這不就OK啦,連這都要我教?
她照做,摔了個大跟斗,並且刮傷了皮膚。
從那一刻起,她便感知到它的存在。她對母貓說:我懷了一頭小貓啦。母貓側著頭,不解地望向她的小腹,宛若狐疑:「哪來的生命啊」?但她清楚它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直到伊告訴她:「誠實是對愛最理想的態度,是嘛?」
「所以,」伊說:「我必須和別人在一起。」
她不相信,明明肚裡的生命還活蹦亂跳,怎麼他們的情感就胎死腹中?她捧著肚子,胡亂走在大街上,揣度這一帶的變化怎麼這麼大?火車站前掛滿了Hello Kitty的大型時刻表,越來越多標榜了「不會忘記你的唷」的泡沫紅茶店,以及路面交通標誌寫了好幾個簡體字——她告訴自己,別怕,這一切都是幻覺,肚子裡的騷動才是無可取代的真實,肯定是她今天待在房間太久了,畢竟再怎麼說,一整天啊,十四個小時又三分零二秒。
然而越往前,越發感到怯弱,似乎她真的喪失了「自我存在」的能力,在他們的愛情裡,伊成為唯一的指標,是她生活的全部、生命的導航——「我愛妳。」伊說。然而這一承諾無法挽救她的世界:潰堤的秩序嘩啦嘩啦狂奔而來,她想起今早困惑地站在鏡子前,錯把洗面乳當牙膏、把整潤髮乳當洗手乳……此時此刻,她甚至有種想用手裡那杯珍珠奶茶來洗手的衝動!
她詫異著,如果愛情也有說明書,那她的那本會不會印反了字?
伊究竟住在哪裡呢?他們相處的這一年,究竟認識對方多少呢?愛呢,愛又意味著什麼?
走著走著,她再也走不動了,覺得好累好累,弓起身、抱膝,坐在騎樓底下流出淚來,低低低低地哭聲在夜底聽來彷若幼獸飢渴。然而她並未注意到,並不遠處的騎樓下,同樣有一名流淚的女人,再過去也是——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她們面無表情,肩膀一聳一聳,在黑夜裡哭得無聲無息。
7
她們哭得無聲無息。穿著白襯衫的女人,她們的淚水看來特別冰冷。畫面就這麼停格於她們的哭泣之中,有雲在她們身後輕輕飄過,黑夜卻始終未嘗離去。
瑪麗亞轉醒過來,發現螢幕仍舊是那些削瘦的女人,白色的身影在幽黯底格外明晰,更像鬼。她沒料到服務生會遞來這樣沉悶的片子。夢裡,她和孩子們走了好長一段路,只為了尋找丈夫巴力雅,最終,在那條骯髒的河水中,孩子們大叫:「爸爸,是爸爸啊!」瑪麗亞目睹一隻巨大的孔雀撲張尾翼,仔細瞧,鳥禽的窄臉上竟生出巴力雅的五官!長喙驚恐、一前一後: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然後,夢就這麼結束了。瑪麗亞抹去汗,回想夢中之種種,那樣真實的觸感、腥澀的草地味,以及一幢又一幢依築於河畔的房屋……她喝口水,撢了撢領口,老覺得這個電影包廂真熱,怎麼連一絲絲冷氣也捨不得開?
她起身在房間裡摸索,赫然望見牆上鑲嵌的搖控器顯示了二十一度?難道是剛剛的夢境讓她失去生理判斷?她舉起手來試探出風口的溫度:微微的熱風,一轉眼又冰涼不已,就這麼一冷一熱、一熱一冷,也難怪她一會流汗、一會又抱胸。
算了,就快天亮了。瑪麗亞坐回沙發,螢幕裡的女人還在哭泣,空白的天際打算說些什麼,終究也就是空白而已。她放棄了,就著那一亮晃晃的光線躺下來,試著讓自己再度睡去,卻怎麼也無法揮去那些雜念:幾年來小鎮的生活,以及阿公、阿嬤,還有先生與太太擅自將她從南部帶至中部(他們說是為了幫她處理機票、申請手續什麼的)——瑪麗亞甚至想起前幾天前,在太太與先生房間意外發現的一具塑膠製「男人」!
「男人」穿著一條黑色底褲,壯碩到不成比例的胸脯堅硬隆起,眉心微皺,唇角發光,帶點滑溜而蓬鬆的肌膚觸感。青春勃發的身體回應似地顫抖一下。在離開房間時,瑪麗亞雙頰赤紅,心口劇跳——那些長夏將盡的熱帶荒蕪,巴力雅的掌心在她腳脛上揉著、捏著,屋外大王椰子樹窸窸窣窣,闊葉欖仁逸散出枯萎後腐敗的餳澀——模模糊糊中,瑪麗亞眼前出現母親朝著海中走去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完全沒入浪花之中,而她在岸邊嚎啕起來,直到母親自海面浮出頭來,黑色的眼珠像黑夜裡微弱的螢火蟲,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為什麼,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那時候,父親已經不住在家裡了嗎?)
(那時候,母親多麼年輕啊)
(那時候……)
(媽媽)
瑪麗亞將手自兩胯間抽出,似乎聽見什麼聲響,從冷氣口傳來的,嬰孩似的低低的哭聲:呦呦呦呦,呦呦呦呦,深邃而空洞,飽含菸味的包廂彷彿一具漂浮的太空艙。
她感到不寒而慄。
8
二十歲的她與二十三歲的瑪麗亞,她們在這個即將天光的盛夏清晨,聽見了那樣細微的,幼獸一般的哭聲。
也許是小貓初生之犢的召喚,也許是母貓發情時的躁動——聲音闖入她們的世界,在母貓百般舔舐之下,小貓露出童稚的目光,毛絮漸漸乾硬,等待雲層完全散去之後,便能夠跨出這一近乎崩毀的紙箱,開始探索世界,開始愛。
然而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愛情何其寬,又何其窄?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那些困惑總像沉入最深最黑的海域,在目睹萬花筒琉璃般的妖嬈之剎,隨即湧起瀕臨死亡的恐懼——一如這個晚上,瑪麗亞目睹了老人抽慉的腳板,而二十歲的她則親身撞見了母貓窒息小貓——該怎麼說?死亡怎麼會靠生命靠得這麼近?
她捧著一隻嗷叫的小貓,不明白自己如何找到回家的路?依稀記得走進這棟大樓前,和一名皮膚黝黑、大眼圓胖的女人撞個滿懷。女人又是慌張又是遲疑,將她扶起說:「對ㄅㄨ起、對ㄅㄨ起……」那時候,她還憂心著被撞疼的肚子,聞見對方身上淡淡淡淡的辣椒味,混雜著一絲絲腥甜、一絲絲汗酸——那個味道讓她意識到,她的身體同樣直這般機械運作著:每隔二十八天的規律,並不因為男人說了什麼而改變,也不因為男人的情緒而停止。
她其實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女人啊。
正這麼揣度著,女人突然激動地握緊了她的手,脖子仰得高高的:將明未明的灰淡裡,大樓頂端隱約飄浮著一艘船,船身發亮,透散出無比奧麗的璀燦,船首昂立的那隻貓直直俯望著她們:腹部圓碩,冰綠的眸子展示著只有她們能夠理解的私密——有一瞬間,她們甚至都看見了一名長髮女人怔忡地盯住遠方,面色如斯白皙——過於奇幻的畫面,她從未想過那個口耳相傳的謠言竟在眼前成真,但不同的是,整艘船體輝煌莊嚴,近乎神啟的光芒令她沐浴於幸福充滿之中,不再恐懼,也不再怯懦自己是否錯看了什麼?
是否自己不正常?
她緊緊地,緊緊地握住瑪麗亞的手,聽見滴得滴得,那只手錶運轉的跳動。
同時她也聽見,肚子裡細微的,低低的,呦呦呦呦。呦呦呦呦。
(但伊始終沒有出現)
(但伊始終沒有出現)
(她拍拍肚子說:「乖,別怕唷,媽咪在這裡唷。」)
(別怕)
別怕。
呦呦呦呦。
呦呦呦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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