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晃動的剎那,寫在研究計畫裡的那些字句也微微顫動了一下。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老師說,聲音平平地聽不出任何情感。整場緊繃的討論原本該有放鬆的心情,卻因為那瞬逝的倦累眼神再度緊繃起來,畢竟,那是悖反於社會科學向來秉持的理性思辨,它意味著頹喪與軟弱——以及,情感之不可測。
怎麼回事?
老師沒有說話,靜靜望向屋外那株黑板樹,花簇乾瘦,葉脈灰綠,平添這個初冬漸形蕭瑟的肅殺感——不過幾年的時光,當初低矮的黑板樹竟有三層樓這麼高了,每遇颳風下雨總要跌落枝葉,堅硬的根部不時撬開了地面,也難怪學校明文禁止再植下此類植物,也難怪老師要嘆:「物種侵略啊。」
來自東南亞的黑板樹,何時成了台灣校園與安全島上的主要遮蔽物?我聽出老師話中有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陽光疲軟地躺進手裡那疊資料:關於國家元首出訪,如何過境美國、如何受到僑界歡迎、如何友邦新聞又拼錯了我國總統名字……它所探討的恰是島國面臨外交困境下,如何積極、如何戮力以彰顯其「國族認同」的辯證難題。
那是我第一次擔任國科會補助專題計畫的研究助理,也是第一次這麼靠近老師:每周固定會面討論、每週蒐集資料……事實上,我很是害怕老師的——或者這麼說,一直以來,我都無法自在地面對老師,許是起於過往填鴨式教學的制約,許是出於對學校教育的偏見,總覺得老師所表徵的「知識」離我們極其遙遠,往往召開討論會時,不免戰戰兢兢,深怕自己的笨拙延宕了研究之進展。
那時候,一場難解的三角情感正無聲無息地摧襲著我,使我時而痛苦、時而憤怒,尤有甚者,每回蹲在燈光青森的地下室翻閱過期報紙,心緒更形掙扎與閉鎖,那些或大或小的照片、看似「公正客觀」的報導,它們成為無關痛癢的身外事,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的困惑,使我好幾次想大喊:「我什麼也不懂!我什麼也不會!」那樣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能夠從中獲得更為灑脫、更高理解層次的糾結。
因此,有一陣子會談結束時,老師總會意有所指地看著我說:「要加油啊。」
我明白,明白國科會研究計畫的重要性,但我就是無法走出迷宮似的胡同,一味執念:為何連理性思辨也無法拯救我?為什麼?直到某次討論會上,我終究忍不住對老師說:「我覺得好挫折、好挫折……」明明該忍住情緒,但我竟像個孩子流下淚來,手邊的資料照例披露著「國旗」、「破冰之旅」、「僑界熱烈歡迎」等字眼,它們歡愉著,它們象徵了一個國家的光明與向上,但它們那一刻何其遙遠。
老師說:「別哭啊,你還年輕嘛,別哭啊。」
是啊,青春正盛,我們的學術之路還長,我們的人生之路亦然,然而,誰來幫助我呢?彼時彼刻,我多麼希望尋獲的那些數據、那些報導能夠讓我更冷靜些,能夠讓我目睹一絲絲希望,但我還是無法自己地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破壞了研究案的嚴肅氛圍,也使得現場陷入一陣冗長的靜默,唯獨老師淡淡嘆口氣:「學術其實也可以是很生活的,你太二分法了。」
許多年後,我又徒增了幾歲,又擔任了幾次國科會補助通過的研究計畫助理,漸漸理解,所謂研究是怎麼回事?所謂生活又暗示著什麼?我慢慢看清那些理性辯證之後的美感,那些社會哲學家們的思索、的困惑、的矛盾,我突然感到他們很溫暖、很真實,一如屋外的那株黑板樹,它變得更碩壯、更高大,但它永遠存在著「身世」的問題,它必須不斷探問以獲得理解,而後繼續沙沙沙地搖曳。
許多年後,我為自己當年的失態感到羞赧,也側面得知老師彼時同樣面臨著是否要跟隨丈夫出國的抉擇與矛盾(那是他們婚前言明的協議),那表示她必須放棄台灣的一切,甚至遠離她所摯愛的學術研究,她將成為異國裡兀自堅強的黑板樹,她也將是這一國家元首出訪時,夾道歡迎的僑界同胞——所以說,當年那一閃而逝的困倦眼神,意味著不捨抑或不甘呢?在寒冷的異地裡,她將繼續理性且感性地思索島國的困境嗎?
窗前的樹影再度晃動了一下,老師的聲音似乎也微微顫抖著:「去看看生活,去觀察人們吧。」
她說:「別顧著急著做研究,慢一點,慢一點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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