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四年十二月，中華電信【手機小說】
文與圖／張耀仁
１
其實，我很怕黑，她說。「為什麼？」我看著她的臉，在微弱的光線底下，她看起來很美。「我不知道，可能是和我小時候的記憶有關吧？」哦，怎麼說呢？
２
好像是有一次，我和我弟弟到學校的後山去玩……那裡有一個防空洞，平時大門深鎖，每到月圓，裡面總會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哭聲，低低的，像貓在叫春。
３
那天下午，我弟弟不知向誰借的膽，他說：姊，我們到那個防空洞裡面看一下好不好？我嚇了一跳，告訴他：「你發神經喔？那個地方死過人耶！」
４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我弟弟已經把大鎖撬開了，一隻腳已經跨進去大門了。「好奇怪喲，」他說：「我才碰了它一下，那個鎖就這樣嘩啦碎掉了！」
５
他拉著我的手，把我往裡面推，我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了，鐵門在這時候關上，怎麼撞也撞不開！我緊緊握著我弟弟的手，感覺自己的肩膀一直有水滴落。
６
我問我弟弟，是不是聞到一股惡心的味道？他說，他只看到了轟炸之後的美好。他說，姊，妳不覺得這裡很安靜，安靜到讓妳忘了自己還是不是活在世界上？
７
「對啊，」我又氣又怕：「死過好幾百人的地方誰敢吵！」我弟弟沒有出聲，拉著我走了好遠好遠，好像他本來就知道路，好像那裡面藏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８
我們走了好久，看見奇異的光，眼前突然出現一大片紅色的楓樹，像電影特效那樣，草地上幾隻小狗伸出舌頭朝我們撒嬌，鳳仙花的種子頓時彈跳滿天！
９
我完全無法置信，錯愕地看著我弟弟：「這就是你所說的『轟炸之後的美好』？」「也許。」我弟弟說：「不過，這和我本來的想像不太一樣！」
１０
我弟弟說，我想像中的寧靜，應該是核爆之後的安祥：所有的人事都被夷平了，所有的勾心鬥角也都被摧毀了！世界重新分配，不再擁有哀傷，到處和諧！
１１
我聽了全身僵硬，心想他是在說笑嗎？這時候，我弟弟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正經地說：「姊，就算是死過人的地方那又怎樣？最起碼，我還和妳在一起！」
１２
是啊，在一個陌生的空間裡，有一個男人緊緊牽著妳的手，面孔和身體都是那麼熟悉，儘管他只是妳弟弟，但他卻誓死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
１３
我弟弟又接著說：「姊，妳一定覺得很奇怪對不對？可是我很早以前就這麼決定了，這輩子非妳不娶！就算無法和妳長相廝守，也希望妳永遠不要流淚！」
１４
我當時非常激動，因為我和我這個弟弟是同父異母所生，所以，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或者撿鋁罐時，他的手碰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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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想，我也是愛他的，只是長期以來我一直逃避罷了。感情的層次有許多種，那裡面不是輕易能夠被區分為這不是愛、那才是愛的加減乘除的。
１６
好比說，愛情裡的愛才是愛嗎？結婚以後的算不算呢？親情呢？好朋友之間的呢？「所以說，妳才怕黑？」我問她：「這和妳怕不怕黑又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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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黑裡不依賴視覺，所以我們的愛情可貴。」她說：「那天，防空洞裡出現那麼一大片美好的景象，你不覺得這是一個現代桃花源的寓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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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續說：「也許你也經歷過這樣一兩次夢幻的冒險，你原本以為見鬼了，事後回想起來，卻深深愛上了那個畫面，然而它再也不會出現了……」
１９
「所以，」我問：「你千方百計留住它，想讓它成為永恆？」「嗯，」她點點頭：「我希望它能夠成為一次唯一，我無法和其他人在黑暗裡回憶那一段感受！」
２０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我想。天空微微發亮，白色的窗簾像一道道招魂幡，幽黯，角落裡的冷氣機不斷抽轉，香水味交纏如慾望歡愛，旅館的世界裡寂寞而激動。
２１
我看著她終於睡去的甜美背影，臉龐垂掛未乾的淚，想起那麼幼小時，每每和妹妹吵完架的稚氣……那是冬季的最後一個早晨，霧開始滲入這個女孩的後頸。
２２
沒有人能夠明白人世間的複雜，卻往往歷經其中的多層次。我把錢輕輕塞到女孩的手裡，陽光開始往前移動。窗口上擺了一朵花，明滅晃動，像一張蒼白的臉。
２３
然而，為什麼我會感到隱隱作痛的不安呢？這不就是一次逢場做戲嗎？窗外的草地上，有一對情侶正在擁吻……他們是否想過，愛情也有保存期限的時刻？
２４
一旦愛情成為嚼了太久的口香糖，司迪麥的廣告還能不能拯救我們最初的愛？最初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剛剛分手的女友，她的笑臉和眼前的女孩多麼相像！
２５
這一刻，她在做什麼？在分手不到一個禮拜的一個早晨，她會想起我嗎？我不斷反問自己，為什麼非得和她分手？但我心底有一個聲音：我的練習還不夠！
２６
練習什麼呢？愛情原本就是一場彼此囓咬吞噬的恐怖過程啊。愛情其實就像食物，想吃的時候很難說不，弄到最後要找護士，灌腸時你大叫著：不不不……
２７
愛情也和感冒有關，首先是喉嚨微微發癢，有好多好多話不知該從何說起。接下來，你感到頭有點暈，說是兩個人大腿貼大腿，忠孝東路走九遍……
２８
我站在陰闇的小房間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窗上，我發覺長期以來我只是在逃避，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愛？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挽留愛情的美好回憶！
２９
我不斷輕輕啟口說著：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但記憶卻不斷從我腦海中流逝，我推開門、穿過長廊，我一面走，一面突然哭了起來，好想再找一個人擁抱……
３０
「其實我很怕黑。」我沒來由想起她說過的話，內心的空洞無限擴大，彷彿世紀末的華麗正在向我襲來，而我們是極其墮落的天使，我還在練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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