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修改,原載二○○五年第158期《台南一中校刊》
文/張耀仁
這一刻,我突然想到有一個傍晚,我騎著單車,後座是我初戀的女友,我們一同穿越台南二中的操場,天空澄藍,我和她身上的制服顏色也微微浮動,似乎可以聞到地氣蒸騰的腥躁——盛夏時刻,我們尚未真正在一起——但我內心充滿了無以名狀的快樂,像是隔著閉鎖的保特瓶變形,突然發覺眼前不再是無法穿透的塑膠性物質,而是能夠被真正碰觸到的、被感受的「真實景觀」,那樣風躍過髮梢的輕輕驚動。
(我好想好想對她說——)
(我發覺自己背上有大片大片的汗水刺癢地滑過)
下一個鏡頭,也就是在等待北門路上,那個鐵路平交道緩緩升起的柵欄的瞬剎,她用盡全力的,緊緊抱住了我,我感覺到制服背後一點一滴擴散的濕熱,彷彿一隻溫暖的幼獸牢牢攀附在我的身上,如此貼近而令人不知所措的。
我知道她在哭。
但她什麼也沒說,時光就停駐在那個當下。
(欸,妳……)
許多年後,當我行走於城市,行走於人潮群擠的街頭,我總會想起那一次突如其來被襲擊的擁抱,無聲無息的哭泣,白色上衣與藍色上衣的貼合——當時,我回頭了嗎?在火車轟轟朝前奔去的震響中,我想到什麼了嗎?我有忍不住想大喊、想把那個長期以來,埋藏於心中而不知如何運用的動詞說出口的衝動嗎?
(但我要如何挽留那些逝去的時光呢)
(但我要怎麼說,我真的真的——)
(許多年後,一個寒冬的傍晚,我們再度見於成功大學附近的小酒館中,削瘦的臉龐、大眼、長髮……
(但她竟也是三十歲的人了)
(我那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頸處)
(柔軟的皮肉生出粗糙的紋路)
(我好想好想對她說——)
所以,在面對這一次進入最後決審的十二篇稿件時,我難免湧現一股無法「冷靜」的情緒——我本來就不打算這麼做,並且極度深惡這樣的評審看法——小說與故事的差異、小說該不該完整、小說的張力、這樣寫是散文化小說還是小說詩化、什麼又是魔幻寫實鄉土現代後現代解構結構人類學……這些,都不是我所關注的。
如果小說能夠被量化,如果小說足以被描述成一朵「完美的玫瑰」(符號學派慣用的象徵物),我寧願放棄全部小說的書寫——因為,我們的人生原本就不完整、甚至未嘗經歷過任何一次「真正的衝突」,更遑論那些「浮在半空」高來高去的派別。
我只求看到這些小說裡,一絲絲屬於「存在的」、「想像式的」(請注意,它們都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名詞定義的)靈光(aura)——看見<繭>裡面的孩子說:「我是繭,從來就不是蝶」;看見<至死不渝>被悚然縫合的肉體/心靈;看見<2501(Carbine)>「什麼也沒發生」的男女對話;或者被暴烈刺殺的<永遠的情人>與<等>裡試圖翻轉敘事鏡頭的「你、我、她」——我覺得異常欣羨,這些作品中充滿了我年輕時刻無法完成的「爆發力」,它們與理論無關,而是汩汩湧動的青春與不顧一切。
不顧一切。
儘管它們或多或少透露了「小說=真實」、「小說=是非題」的封閉,儘管它們還沒有來得及穿透「那個保特瓶」去觸碰到真正的景觀,但那仍然可以被理解,因為它們擁有的不會只有一次機會,特別是台下的眼睛如此晶亮地透射光芒的時刻。
(照例是那個寧靜的畫面,那個傍晚,我們相擁於一幢公寓裡,房間昏暗,四壁的蒼白爬到她的胸口、腹肚、大腿……我只感到渾身躁熱,風穿過髮梢輕輕地吹,突然乍響的,不知是棒球抑或足球撞上操場圍欄的挑釁)
(砰咚)
我知道,這一刻,或許我該說些什麼體己的話——無論是對獲獎者或落選者——但無論如何婉轉/稱許,之於獲獎者而言,那也不過是錦上添花;之於落選者來說,刺耳的傷害依舊未嘗止息,因此我選擇回想——那一刻,我十七歲的天空、戀人、教室、操場——最起碼,我們還能夠以書寫對抗時空,還能夠以書寫挽留那些一點一滴,不斷漏逝的此刻和未知,而那正是小說所賦予我們的,我所認為唯一的報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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