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二○○五年三月號《野葡萄》
我的朋友在他十五歲的時候,被一位叫作阿標的傢伙帶去一家賓館「轉大人」。
「十五歲耶,那不是才國中三年級嗎?」
「就是啊,就是剛考完高中聯考的那個暑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一定有很多人,認為十五歲的男生,『那個地方』可能還沒有完全長好吧?」他又補充了這句話。
「然後呢?」
「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啦。」他攤開手聳聳肩。
「什麼樣子?」
「也沒什麼『特別』的樣子啊。」他說,「那個時候,聽阿標說得多麼神祕,什麼『飄飄欲仙』、『冰火九重天』……可是啊,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喔,你以為在『那個時間點』內做出的決定,會造成以後巨大的改變,然而無論如何,最後事情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可以說得更清楚一點嗎?」
他聽我這麼一說,露出很苦惱的表情。
「這麼說吧,在那個過程中,我太緊張了,緊張得無法『進入』那個女人的身體,最後弄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然後女人提議說:『你戴套子,我用嘴巴幫你……』」
「啊?」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他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很簡潔地下了一個結論:「所以啦,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太大改變的,人生就像一條長河,投下的任何石子最後都會沉到河底,除非把它整個抽乾,否則河水還是會一直一直流下去的。」
我點點頭,覺得我這個朋友根本不適合在公館擺地攤,他也許在書店教人家讀村上春樹會比較恰當得多。
面對村上春樹這一本被宣稱為「出道二十五周年的溫暖人心紀念代表作」,《黑夜之後》無疑會讓熟悉了村上春樹風格的讀者,感到一絲絲的不習慣:它講述了一個「深夜十一點五十六分」到隔天黎明「清晨六點五十二分」的故事——與其說是故事,不如直接說是「事物的片段」——《黑夜之後》,其實是一本「沒有情節」的小說,一如二十五年前出道的作品《聽風的歌》,那樣似有若無的,傭懶地說了一個安靜的故事。
透過女主角的前男友、賓館的經理、來自中國非法打工的妓女、嫖客……接近「影子般」淡淡的描述,春上村樹運用了擅長的「二元對立」結構(沉睡的/失眠的;過去式戀情的/現在式情愫的;面對/逃避),在看似不連續的片段與切面中,讓我們想起了過去的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海邊的卡夫卡》……在那裡面,永遠有一個牢牢跟隨的黑影躺在敘事者的腳下,讓我們看見既扭曲又魔幻般的鏡面故事。
也就是在充滿金屬光澤性的「黑夜世界」裡,女主角淺井瑪麗的姊姊淺井惠麗「永遠不醒」地躺在床上,偶爾極具詩意地醒來、睡去、醒來、再睡去——另一方面,處於憂心狀態的妹妹淺井瑪麗,則在深夜裡遇見姊姊的前男友高橋哲也,兩個人發展出似有若無的情愫,並因此牽動其他事件的發展。
顯然,這是村上春樹眾多作品中的「小品」,它照例使用了老音樂、照例提到了老電影,還有必然的性愛,以及近乎城市雅痞的食物——但比起他過去的任何一部作品,都還要不考慮一個「完整的情節」,並且值得提出的趨勢是,村上春樹對於潛意識的執著愈發明顯,特別是對於少年時期的困惑,以及少年影響成年的心境,經由大量斷裂又相關的譬喻,在109頁裡,他寫著:
「就像住在深海底下的巨大章魚。因為實在太強悍了,你連牠心臟到底在哪裡都不知道。我那時候所感覺到的是,不管你逃到多遠的地方,都不可能逃得過牠的絕望感。」
在當初賓館陰闇的小房間裡,在應召女郎還未前來的時刻,我的那個朋友究竟想到了什麼呢?難道真的如他所說,無論經歷了任何黑暗,人生都不會有所改變?
於是我想起了班雅明(Benjamin, 1892-1940)的著名譬喻:「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著的未來。」
班雅明指涉的當然是歷史並非線性地朝前發展,而村上春樹的小說同樣也是,他們都像河流中載沉載浮的兩個人,面容發出捕蚊器的淡藍色冷光,身體越發透明起來。
是啊,在黑夜之後,天使的翅膀終將被□□。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