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歡叫我姊姊,也不太會跟著大人叫我小雲,你喜歡雲兒、雲兒的喊著我,雲兒那是你對我的專屬稱呼。」不知是不是被她激起記憶的連漪所使然,有個很朦朧印象忽浮上心頭,兒時的我常跟在一個人的身後,口齒不清地喚著,「雲兒、雲兒…」
我驚慌地看著她。「我們的爸爸,一向喜歡簡潔的事物,他各給我們一個單名,裡面包含著他特別的期望。」我想和她爭辯,但如哽在喉吐不出一個字來。只能任她說下去,「我是夏日晴空裡的雲,你是夏天裡人見人愛的風。」
「我不信!」我終於能吼出來了!「妳不過是我夢裡的人,妳憑什麼冒充我姊?她死了,她早就死了。」
「她是死了,可你更希望死的人是你。」她筆直地走向我,「因為你認定是你奪走你姊姊璀燦的人生,是你毀掉你爸媽的期望。」
「那關妳屁事?」我忍不住兇她。
「我不能不管,因為你是我弟弟。」她鄭重地回敬我。
「怎麼可能是妳?」我頹然地跌坐地上。
「你跟我一樣都很喜歡淡藍色的東西,」她蹲下身柔柔地說,「看看你的襯衫口袋,你就知道了。」
經她一說,我才想起身上穿的正是我最愛的那件襯衫,顏色正如她說言,那也是我上次穿回家的衣服。依她所言,我拿起上回一直忘了看的相片,裡面有個跟她一模一樣的美麗少女,她就趴在眼前的這棵樹下,用雙手支撐著她的臉,她身旁還趴著同樣姿勢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孩,相片裡的人兒笑得很開心、很燦爛。
那時的他們完全不知一個月後即將到來的災難,我漸漸想起被我刻意遺忘的童年記憶,那些蝕骨而椎心的痛楚又再來吞噬我那不堪一擊的心。
「所以那本書,妳只看到九十一頁,就沒看下去了。」
她點點頭。「你真聰明。」
「妳錯了,我是發現照片夾在那裡才猜出來的。」就算她真的是我姊姊的鬼魂,我既不怕她、也不覺得親切,倒有一種豁出去的勇敢。「妳為什麼要找我來?」
「來告訴你真相。」是我看錯了嗎?她的眼神好憂傷,又有些許地無奈。
「真相?什麼真相?」
「閉上眼睛。」原本我抗拒著不願閉眼,被她一瞪只好乖乖就範。
她那又暖又軟的手拉著我在黑暗中緩緩前行,彷若穿過一個又長又黑的隧道。之後,我像似個旁觀者、也像看著電視螢幕。看著眼前一對小姊弟,小男孩有著我兒時的輪廓,那小女孩就跟我身旁的她全然一樣,雖然我不停地抗拒卻又不得不來到,事故發生的那個沉重又痛苦的夜晚。
爸爸因胃潰瘍住院。哭鬧不休的小男孩,不肯在家待著,一直吵著要媽媽。無計可施的姊姊,只好把他放在腳踏車後座的專屬位子,她邊騎車邊教他唱,「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小鳥…」她不時會回頭對著他笑,他的一舉手一投足,她都會眨眼笑著說,「好可愛呦!等一下就找到媽媽囉!」
她沒注意到一台蛇行的車子,正以不尋常的高速逼近著。看著那對姊弟正陶醉地唱和著,旁觀的我心都糾成一團,想去叫他們,身子竟動彈不得。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合唱變成絕唱!
女孩被怪異的剎車聲嚇得回頭,在被撞飛的當兒,她只顧緊緊抱著弟弟;在落地的剎挪她只擔心懷中的男孩,卻沒想到保護自己。
霎時,我恍然明白這就是我所刻意遺忘,深埋在心底的痛苦記憶。
突然之間,無所遁逃地我被迫要看完整著故事的結局。而這結局已深深烙進腦海裡,我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從家裡到醫院只不過短短十分鐘的距離,這短短的距離卻也挽不回她的生命。到院後沒幾分鐘,她就傷重不治了。在她的保護之下,我僅僅只受到擦傷。
我們好好一個美滿的家,就這樣硬生生被一個酒醉駕車的人給毀了,也打碎了姊姊無可限量的未來。
她又帶我回到充滿回憶的草原。「你現在明白,那不是你的錯。」我無言地望著她。「你知道嗎?爸爸很自責要不是他生病了,他的兩個孩子就不會出事了!」
「那並不代表我不用為了妳的死負責。」強烈的罪惡感並沒因剛剛的影像而消退,反而如潮浪般地席捲而來。
「那時你才五歲呀!該負責任的是闖禍的人,不是你。」不論,姊姊的言語多麼地懇切,我仍然無法泰然面對她。
「如果再讓我選擇,我寧可先救你。」她堅決地說,「只要有我在,我不會讓我的弟弟受到任何傷害。」
我那十幾年來不曾潰堤的眼淚,瞬間衝破防線,她愛憐地撫著我的臉,「放膽的哭吧!哭完就沒事了!」
「我…」她過來擁抱我,倏然有種暖流湧上心頭,也把我想說的話給沖散了。「別說了,我都明白你很希望我能活著。」她淒然地說,「我何嘗不想陪著你、看著你長大。爸爸他也很後悔傷了你,他那時是口不擇言,所以你別再怪他行嗎?」
我點點頭,可鼻頭仍酸酸的。「姊姊,謝謝妳!救-」我哽咽地說出這遲了十幾年的謝意,「救了我。」耳畔卻聽見嘩啦嘩啦的雨聲,這是怎麼回事?這裡依然是陰陰悶悶的天氣,那雨聲是…
「我還會再見到妳嗎?」我滿懷期待地問她。
她輕輕地搖搖頭。「不會了!我該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我得說服她留下來,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她說。以前是我太笨了沒能把握時間跟她好好說上話;另一方面擔心惱人的雨聲,也將很快地把我拉回我所屬的現時世界。
「別了!我最最親愛的弟弟!」她笑著跟我道別。我想拉住她的手,卻跟不上她離開的速度。
「替我跟爸媽說,我很愛他們!」她的笑顏離我越來越遠,任我怎麼跑也跟不上。
「我要怎麼跟他們說呀?」我不禁對她喊著,深怕她聽不見我的問題。
「你會知道的。」遠遠地她留給我燦然一笑,隨即翩然逸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姊姊在夢裡相見。
喚醒我的是,傾盆的雨聲還有雷鳴,悵然若失的鬱悶填滿了胸口。
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剛才的夢境是真?是假?
連口袋裡那張相片也很可能是巧合。旋即我想起姊姊最後的囑託。我拿起手機,該死!竟在要緊的時候沒電。順手拿了零錢,撐把傘跑到附近的便利店打公用電話。雖說現在已經是十一點半了,我仍想聽聽媽媽的聲音。
於是我衝動地撥了家裡的電話,響了幾聲,聽見濃濁的聲音,有點失望地說。「爸,媽睡了嗎?」
「你要找她嗎?」
「不了,」我掃興地想掛電話,腦中忽響起一個聲音令我遲疑了一會。「爸。」
「有事嗎?」感覺上在話筒另一端的父親似有點不耐煩了。
「對不起!以前沒能體會你的苦心。」我一古腦地說著,怕自己一停頓就會失卻說完的勇氣。
沉寂了一下,父親焦急地說,「夏風,你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父親的反應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確定你沒事?還是你生病了?」
可見我的夜半電話加上沒頭沒腦的話,著實讓父親嚇了一跳。我尷尬地回答,「我真的很好。」
「你先回宿舍,我馬上開車去看你。」看來父親仍不放心,想親自確認。
「爸,你別來,我人沒事。只是──」不知哪來的傻勁,我鼓起勇氣說了一串。「我只是想跟你說,以前我錯怪你了,」我突然哽了一下,「我一直以為你怪我害死姊姊。」
「傻孩子,我氣的是自己那時不該病了。你們倆也不會…」
「爸,我都明白了。」我知道向來是硬漢形像的父親,說出這話時他有揪心呀!所以我趕緊打斷,接著我說了我這輩子不曾說過的話。「爸,我愛你。」顯然父親不知該如何回應我的話。
夜已經深了,再拖下去會影響老爸的睡眠。我說了聲,「那晚安了!」
在掛上電話前我聽見父親慈祥地叮嚀,「小風,回去小心一點。」
「嗯!」我的心暖洋洋地。雨雖然更大了,它無法降低我溫暖破表的心。我邊跑邊跳地衝回家,終於明暸姊姊的用心,見我意外地和父親和好,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笑著吧!
之後,我把自己珍藏的遊戲光碟如數送給白目熊,和其他幾個交情好的同學。那些花了我很多時間所累積的遊戲金幣和寶物,也都分送給有緣人。白目熊還以為我被雷打到了腦袋秀逗了,才把我看得比命還重的遊戲磁片忍痛送人。
殊不知,在我欣然承受姊姊託付給我的重任──好好地活著。『電玩』這兩個字已全然離開了我的生命,我得把握所剩不多的求學生涯,替自己找出一條路。我正思索著是要繼續考研究所或是出國留學,不管最後的選擇如何,僅剩一年多的時光是不容許一丁點的浪費。
這麼深奧的問題,是白目熊之流的人物無法參透的。雖說不久前的我,比起他來也好不到哪去,不過這個堪稱我有史以來最大的進步,我只想跟一個人分享。縱然她說不會再見我了,總覺得她一定會知道我沒忘了我們的約定,而她定會在某個地方默默看著我。
最近,我回家跟父母商量清明節一起去看姊姊的事,還提議邀潘子龍的哥哥潘子翔也一道去。我總算看到那本被爸爸視為珍寶的畢業紀念冊,終於看到姊姊的畫像,畫裡的她開心地笑著,令人無限感慨。
當我跟潘子翔說起時,聽得出他挺高興地,他在電話中告訴我許多往事。他還畫了蠻多跟姊姊有關的畫作,有一張是姊姊綁辮子的,他覺得畫裡的她可愛又有靈氣,還允諾下回碰面時帶給我看。他說姊姊從國小開始就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在他眼中是隔壁班一個很厲害的女生。
他們真正有所交集是國二時,剛好都分到同一班,甫一開始他挺不能接受搶走他一切光環的姊姊,連班長的寶座也一面倒地被她囊括了。
直到有天她上課遲到了,使得他心中湧上一絲絲的竊喜──原來樣樣都行的優等生也會遲到。
後來,班導師紅著眼宣布姊姊過世的消息。當晚,他拼命畫著姊姊的那張笑臉,他畫壞了很多張紙也流了不少淚,用了一整晚的時間才完成那幅水彩畫。
那是姊姊最後給他的笑臉。在前一天的放學前,他順手幫姊姊倒了一大堆垃圾,姊姊甜甜地對他道謝。
那時的他不以為意,在得知她走後,那笑顏竟然在腦海中盤旋不已,而跟姊姊有關的許多事也變得揮之不去了。也許早在好久以前,他已經喜歡上她了,等他知道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很感謝我的邀請,也耐心地聽他說這麼多事。其實我才要謝謝他呢,他幫我補上了一大塊跟姊姊有關的拼圖。
我想若不是那個意外,姊姊和他應該蠻登對的。
本文初稿完成後,我拿給潘子龍他們看過,希望他們給我一些意見。他們一致認為我把故事停在和父親在電話裡和好的那段,有些太薄弱了。於是我又加了我改邪歸正的表現。只有白目熊希望我幫他改改名字,我語帶威嚇地問他,「難不成把你的本名給秀上去嗎?」他才認份地不再吭聲。
末了他問我,「有沒有想過去找害死你姊的人算帳呢?」他怕再次受到我的攻擊似地,不等我的讚美,他一說完便一溜煙地逃走。
他其實問了一個挺有深度的問題。
想了想,去見了那人又能如何呢?
假使他一直滿懷歉意,他道一千個一萬個歉都不能還我們一個完好如初的姊姊。
倘若他不知悔改地,照樣無恥地酒駕,難保我不會海K他一頓。
與其浪費生命在不可追的過去,還不如努力地追逐姊姊和我的夢想。
因為我知道那不單是我的,也是她未完成的夢,她一定會全力支持的!
最後我要大聲地說:「姊姊,現在的我過得很好。希望妳不論在哪兒都好!有空記得回來看看我!」
(全文完)
98/3/30初稿 98/4/3第一次修稿 98/5/23pm10:00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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