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冬雨綿延的夜晚,周保生微顫著乾瘦的手,辛苦地點著長壽香煙,心裡正奇著,家裡的那口子進去也好半晌了,怎一點聲音也沒有?
好似呼應他的想法似地,產房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啊!好痛啊!啊……」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周保生差點沒把整支煙吞進肚子裡去。他還唸唸有詞地自語著:「好孩子,你可別太折騰妳媽,早點出來唷!」
無計可施的周保生就來回地在產房外走著,為了迎接生命中第一個小孩他跟妻子都耗費了大半夜。終於一聲清脆而響亮的啼哭聲,了結漫長的等待。「周先生,恭喜您,您太太給您生了個千金。」
周保生既驚又喜地接過護士手上那神奇的小娃兒,紅通通的瓜子臉,正神氣呼呼地睡著呢。甫出產房的妻子張阿桃,躺在病床上堆滿歉意地說:「對不起!」
「沒這回事,妳瞧咱們女兒跟妳一樣標緻。」周保生得意地道。
阿桃疲憊地笑了笑,「傻瓜!」這個憨老公小孩剛出聲不都一個樣,哪看得出來好不好看。「你要給她取什麼名字?」
周保生舉起好夢正甜的女兒,看了看,「我看她眉宇間有股英氣,叫她海棠好了。」
阿桃會意的點了下頭。她當然知道丈夫心裡在想啥,他常說,有朝一日會風風光光的把她們帶回山東老家,讓她們看看他們周家大宅是何等的氣派豪華,見識一下地方有名的物產。只是真有那一天嗎?那是民國五十八年的12月,在那個年代還是有人會相信反攻大陸這回事的。
海棠果如父親期待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僅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繪畫、歌唱本領更是一流,常代表學校參加各項比賽從不空手而歸。保生不只四處炫耀女兒的優異成就,更是傾其所有的栽培她。阿桃雖覺得保生太過溺愛女兒,每當提出反對意見時,總被保生堵了回來,「女兒這麼優秀,不好好栽培,太對不起她了。」
於是,海棠從不知當工友的父親跟打零工的母親,其實是很艱辛地讓她過著無憂的日子。一天,海棠哭著回家,待問清楚原委之後,才知學校要選樂隊指揮,海棠原是候選人之一,老師怕沒學過鋼琴的她拍子抓不好,才落敗下來,這對從沒落敗過的海棠而言是一大打擊,對保生而言更是錐心之痛。
當晚他硬是借了筆錢,幫海棠預繳了半年鋼琴課的學費。因鋼琴的起步太晚,海棠終究沒當上樂隊指揮,但她見識到金錢的魔力,肯為她一口氣拿出一大比錢的父親,是何等的偉大!而錢真的是能買到一切!
為了供海棠上奢侈的鋼琴課,保生工作之餘還兼夜班打工還債,愛女心切的他還不讓阿桃跟海棠說出真相。直到海棠小學畢業前夕,保生積勞過多得末期肝癌過逝了。臨走前他不捨的對海棠說:「我的『小公主』原諒老爸不能陪妳長大,我沒辦法帶妳們回山東老家了。」
保生留下一筆不小的債務給阿桃扛,幸賴阿桃向吃苦吃慣了,倒也認命;反倒是海棠如大夢初醒般地明白,她從來就不是個公主,她那優渥的幸福生活是父親省吃儉用下的假象。於是乎,她要立志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不要再過苦日子。
一日,在一堂作文課裡,老師問起大家的志向。頭一個當然問起品學兼優的海棠,「我將來要當經濟學家。」
「唔!真是遠大的志向,為什麼呢?」老師欣慰地想海棠真不愧為全班的典範,連想法也很獨特。
「這樣我才能賺大錢,讓我媽跟我過好日子。」海棠理直氣壯地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裡不失童稚的光芒,但為何為說出這番庸俗的想法呢?
老師勉強地笑了笑:「挺特別的說法,我們再來聽林家暉的志願。」
林家暉靦腆地說:「我沒什麼大志願,我爸常說我笨,他只要我把他傳給我的田種好不荒廢掉就好了。」這時已經有不少同學在竊笑,林家暉還憨憨地接著說:「我爸還說:『養條豬都還比我有用得多呢。』」全班頓時哄堂大笑,笑聲久久不歇,連老師也忍俊不已。
海棠睇了睇隔鄰的林家暉,這傢伙真是不長進,自己連豬都不如的事,還要拿在班上當笑話宣佈。相較之下還是她的比較高竿。
這位年輕的女老師陸續問了好幾個同學的想法,並不多做評論。最後,她只說:「大家畢業之後,就正式跟自己的童年告別了,你們會遇到很多人以及見識到很多事;其中會有快樂也有悲傷,但這都是成長的一部份。老師祝福你們都能克服困難完成你們的理想。」
果真海棠如展翅的鵬鳥般,一路順利地離開台中鄉下到台北完成大學學業,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她也勉強熬過去。後來她到一家國內知名的證券公司當起營業員,那時台灣的股市正衝到歷史的新記錄,加上她敢拼的個性,以及靈敏的手腕,業績不僅長紅,也私下用母親的人頭戶賺了不少錢。
她真覺得自己離夢想不遠了,光靠買賣股票就讓她接近世界的頂端,於是她將所有的本錢全都投資在股票裡;哪知股市突然泡沫化,一夕之間將她幾年來好不容易賺來的錢,慘賠了數十萬,幸運的是她忍痛殺出後,股市一直慘淡了好幾年,她才確定自己真的是眼光夠準,早點把不賺錢的股票脫手,沒讓這幾年的心血白費。
這也讓她得到一個新的啟示,投資股票並非是長久之計,自己也快三十歲了,應該找個穩賺不賠的生意來做,這樣錢滾錢利滾利,才能把她在股票市場上所損失的全都討回來。
她不僅熟讀理財專書,認真做筆記,她也趁拜訪客戶時,仔細地記錄那些大老闆們的所言所行以及公司經營理念,以便能找到她能投資的金雞母。
不知是她動機太明顯,還是王品豐被海棠的端麗的容貌所吸引,他對海棠展開了熱情的追求攻勢。
一向心高氣傲的海棠,向來不輕易與異性交往的。一來適婚年齡已過,自己也不該再磋跎下去;再則王品豐既有口才又有人『財』,在在都符合了她理想的條件,錯過了他恐怕很難找到跟他旗鼓相當的人選吧。
情場老手王品豐給了海棠不少新奇浪漫的感受,漸漸的她也深信王品豐是那個會給她幸福的人。當王品豐透露他密籌資金正要併購一家公司,問她有否入股意願,海棠毫不猶豫地將三百多萬的積蓄交給他,也私下遊說同事們共襄勝舉。
海棠的工作能力向來有目共睹,投資眼光也又好又獨到,深信不移的同事也紛紛掏出大筆鈔票;一夥人滿心期盼王品豐凱旋而歸的消息,孰料得到的竟是,王品豐騙取好幾億資金潛逃的消息。
不堪此番沉重打擊的海棠,病了好幾天才神情枯槁的回到工作崗位。同事們用含怒的雙眼宣洩他們的不滿,滿天飛舞的冷言冷語,更是讓她心力交悴,「請你們公平一點好嗎?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沒比你們好過多少。」她忍不住向平素交情不錯的同事們控訴。
「哼!」原本是海棠手帕交的小曼冷言道,「是嗎?那我們真看不出來,妳那裡痛苦。」
「妳橫豎都一個人,沒什麼差別,」連一向溫和的如屏也厲聲道,「我們可是全家老小都要去喝西北風了,妳知不知道?」
聞言,海棠踉蹌地跌坐在椅子上。這都是那個可惡的王品豐害她落到這番田地,要不是他,她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嗎?
部門主管的召見,令她從憤懣情緒中醒來。
約莫五十歲的主管,推了下眼鏡慈藹地說:「這幾天很難熬吧。」
面對主管送來的一絲暖意,海棠一聽眼眶不禁濕了,她很努力地不讓淚滑落。
海棠一直是他眾多下屬中最得力的戰將,也因有這麼出色的下屬,讓他的部門營業成績一直在各分公司中名列前茅;孰知海棠一時糊塗跌了一大跤,惹出這天大的事端,雖說她也是受害者之ㄧ,但為了平息其他部屬的憤怒,也為了維護公司聲譽,他不得不執行總公司的指令。
「雖然妳一直是公司表現優良的員工,但發生這麼大的事,不得不忍痛通知妳。」主管將一封信交到海棠手上。
海棠顫微微拆開,果如所料是資遣通知,「您不覺得公司太小題大作了嗎?」海棠為自己抗辯著。
「我不否認,這樣的決定對妳有些不公平,但若讓妳繼續留下來又難平眾怒。」啜了口茶,主管和緩地說:「妳知道自己錯在哪嗎?」
「認人不清吧。」她倔強地回道。
「妳太過自信了。」
海棠不置可否地說:「這跟自信沒啥關連吧。」
「妳雖然智慧和反應都屬上乘,但妳有個致命的缺點,妳幾乎沒跌倒過,所以妳不知道要如何爬起來。」
悵然的海棠無神的離開這個曾讓她立下輝煌業積的公司,一切的一切也隨著她的失敗灰飛煙滅。
茫茫然地她一時忘了何去何從,腦中迴盪著主管說的最後兩句話:「妳幾乎沒跌倒過,所以妳不知道要如何爬起來。」
是啊!當時她怎麼那麼傻,沒搞清楚對方的來路就一頭栽進去了,還以為自己挖到大金礦,結果卻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下一步呢?
她該去哪?哪裡才是她的容身之處呢?
她無知無覺地走出公司大門,忽覺回家的路好長好長,雖身在炙熱的夏日午后,卻有種說不出的蕭瑟與淒涼……
回到家,看著桌上醫生開給她助眠的藥,終於找到答案了,她淒然地笑著。
不經意地看到電視裡出現一個眼熟的人,好奇地瞧了幾眼,電視上的字幕打著:「堅守祖產 憨厚青年出頭天」。
鏡頭下的主角,露出大白牙憨憨地笑著說:「我什麼都不會,只有種田我比較在行。」
那不是林家暉嗎?他怎會變得這麼出名?
好久沒回家了,想到這就覺得自己真自私,凡事只想到自己,她走了,她那可憐的母親誰來照顧呢?可是又有什麼好理由讓自己活下去呢?
清光了身邊所有可賣之物,只剩幾萬塊,這些留給節儉的母親,應該夠用好一陣子吧,買了一張往台中的單程車票,離開台北這個傷心地。
在南下的列車上,往事一幕幕地浮現眼前。曾經她是父親的掌上明珠、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那時的她要什麼有什麼,即便父親身心俱疲從未曾讓她失望過,唯一一次的「失約」應該是父親沒法陪著她長大吧!
父親的驟逝對她而言是晴天霹靂,更是從天堂掉到地獄般的錯愕,縱然她和母親有一段苦不堪言的歲月,她跟母親不也是熬過來了嗎?
那時為了籌措學費,晚上還去工廠作夜班女工,有幾次熬不下去了她逼著自己要「向上爬、往前看」,她不也都撐過來了。
那麼這次的挫折比起之前吃的苦頭,到底哪個比較苦?哪個比較嚴重呢?
她約略有了答案,她終於明白了一個事實,若不是自己不切實際的個性,怎會害死溺愛她的父親;若不是自己的虛榮與貪心,又怎會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呢?
曾幾何時她沉醉於花花綠綠的金錢遊戲中,而忘了萬丈高樓皆由平地起的真理,所以她自以為是的炒短線想藉此來賺大錢,反而一不留神跌入萬丈深淵。而翻身之日,應是遙遙無期了,想想追求了近半生的名與利,最後竟是一個「空」字可言,她的心情更是沉重。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豐原車站,海棠躊躇許久,就是提不起勁走出車站,她該怎麼跟母親說明,她在台北打拼多年只剩兩袖清風而已。又怎麼能面對鄰居好奇的眼光呢?
忘了腳酸她仍在想要如何保住自己的顏面,冷不防有人打斷了她的思路,「小姐,我覺得妳很眼熟,妳是不是神岡人?我也要回去順道載妳吧。」
怎會是他?真是天亡她也,她最不想碰到的人,居然還是給碰上了,「不…不用了。」
那人還不識相地說:「我越看妳越面熟,」海棠真想挖個地洞把臉藏起來,「我想起來了,妳是我小學六年級時的美女班長--周海棠,對不對?」聲音之大,令人不得不多看他們幾眼。
「林家暉,你真是大蠢蛋,就算是也不用這麼大聲。」海棠羞紅了臉,沒好氣地說。
「我一直是呀!」林家暉順手拿起海棠的行理,領著她去停車場取車。
「妳這幾年在台北過得怎樣?」林家暉試圖減緩車內冷凝的氣氛,怪咧!今天的冷氣怎特別冷。
「唔!還好。」海棠冷冷地回道:「你應該混的很不錯吧。」
「應該算很好吧,這次去台北客人還說我種的馬鈴薯品質很好,算是得到很大的肯定。」講到工作,林家暉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生意經就哇啦哇啦的出來了。
「嗯!那你應該算是馬鈴薯大亨囉。」海棠諷刺地說。
「可以這麼說。」
「還真不害臊。」海棠不客氣地反擊道。奇怪!雖然她已經一敗塗地,她還是受不了這傢伙趾高氣揚的樣子。也因他這一攪和讓她萎靡的心情略微一振。
不自不覺中他已把車開到家門口,真是讓海棠訝異,連母親也親切地喚他「家暉」,真是驚駭連連。
母親輕笑道:「幾年我到他家的田裡幫忙,他認出我來,之後常來家裡陪我聊天還請我吃東西。」海棠狐疑地瞅著林家暉,後者還是傻呼呼地笑著,這樣的神情讓她有種時空錯置之感,好像回到兒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年代。只有母親的聲音是真實的,「我還跟他說不要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他說在小學時常受妳照顧,他來是應該的。妳瞧,世界真小不是嗎?」
她的眼微微地濕了,林家暉輕說了聲:「走我帶妳去一個地方。」
她不解地跟著林家暉來到滿是油菜的田地,黃色的花朵在夕陽裡搖曳著。
「在很小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像公主一樣的女孩,她功課很棒,還常常教我數學,那時的我就跟這裡的油菜一樣不起眼。」林家暉娓娓訴說著。
「後來那女孩就離開這裡到大都市去闖天下,聽說她一直很上進也過得很好。而我卻陷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中,我種的馬鈴薯雖然好吃,但是品質不穩定,好幾次我問自己再種下去還有前途嗎?終於有一天我找到了,最棒的品種,客人也越來越多了。」林家暉定定地看著海棠說:「我終於可以問那個女孩,妳願意跟我一起種田嗎?」
海棠的淚漱漱落下,原來她找了近半生的金礦就近在眼前,那個對的人就在燈火闌珊處。(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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