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晚餐時間,韓國餐廳裡人潮已不若巔峰時間人聲嘈雜,我坐在臨窗的位置,實在有點餓了,不斷望著腕上手表,心想J沒道理還不來。
昨晚我還在冷若冰窖的台北,飛越幾個小時的時區,我來到豔陽張熾的布里斯本。
南半球白晝特有湛藍無垠的天空,還有空氣中蒸散泥土草香,相對於家鄉殘滯不去的寒冬,就算入了夜,日頭高溫仍縈繞未去,熱褲墨鏡小可愛,我果然還是比較適合陽光普照的地方。
十天前,原本就跟當地好友J約好餐敘,後因突如其來的布里斯本百年洪水耽擱,沒想到兩星期不到,竟又有同樣的航班任務,一切都是命定,我在電郵中跟她開玩笑說,看來老天註定要我得吃你一頓。
哈!
說起我跟J的相識,並非開始便合契,事實上還帶點血腥。
當時剛從女校畢業,踏入社會不久,在曾經一度劉郎X的手機裡發現了J的存在,文情並茂的簡訊,狀似親暱的照片,再笨再蠢的傻B如我,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初嘗背叛滋味的我,天旋地轉,氣血攻心,學校沒教,CCOM沒寫,從來沒人告訴我如何面對這等局面。
照片中的第三者,並非什麼搔首弄姿的電池珠,心底但願是個電池珠,他們之間情來隨去玩玩就算,可是她看起來一副我見猶憐的娃娃臉,讓我不禁害怕,我怕,我怕他們是玩真的。
不動聲色的倔強,鎮日如鬼般無聲無息的煎熬著,終於有一天,我默背按下那個陌生的號碼。
也像今日這般,我跟她約在一家靠窗的餐廳。
略施脂粉,一身白色洋裝在我對面坐下,第一眼見到她,老實說,若不是處於這等情狀,我想我應該會跟她成為不錯的朋友,大大的眼睛,精緻的五官,皮膚粉嫩像是SK2用喝的一樣,我要是男生,我也難以自拔的愛上她…不,我怎麼可以這麼失志,未戰先屈乃兵家大忌。
可是坐在他的面前,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破娃娃。
正當思尋如何致敵,沒想到J先開口了。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找我。』
『吪?』
『當我第一次知道看到你們的照片時,他笑的那麼燦爛,我就知道我輸了。』
簡直是惡人先告狀,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J接著唯唯諾諾的說,『其實理智告訴我該放棄,可是認識他兩年的感情我又割捨不下,對不起….』
『等一下。』我驚訝的不自覺提高音量,『你說你們認識有兩年。』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臉頰因羞愧而漲紅,『我真的不是故意介入你們….』我想此時要是有人按喇叭,面前這位小可人必定會哭出來。
可是應該哭出來的是我!
跌靠椅背,我跟X才認識不到八個月,妳卻已經跟他一起兩年了,弄了半天,原來我才是人家的第-三-者!
原本滿腔理直氣壯的憤怒,頓時像是皮球洩了氣,元配突然發現自己才是狐狸精,我還有什麼臉去興師問罪?
一切如底片對焦般逐漸明朗,難怪問及X的過去總是支支吾吾,原來他的過去,從來就未曾『過去』。
後來,我滿懷歉疚的向J坦白,並保證絕對會斬斷孽緣,不再糾纏,J不可置信的睜大她漫畫般圓滾滾的眼珠,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眼淚像八點檔女主角,像斷線的珍珠,那般誇張滾滾滑落。
『妳別再哭了好不好?』
我心底這樣OS著。
桌上兩杯熱咖啡我們一口也沒喝,只是旁邊多了許多抽擰的面紙,末了,餐廳服務生親眼目睹了兩個年輕女孩抱在一起,沒命的痛哭起來。
結果,X再也不必為蠟燭兩頭燒遮掩,我們同時離開了那男人,我和J卻意外成了推心置腹的手帕交。
說也奇怪,在那樣慘烈的不堪後,兩個人之間反倒覺得再也沒有不能說的秘密,同病相憐的淪落人,友情卻像是相見恨晚的知己起來。
J交新的男朋友一定先找我商量。
我工作遇上什麼奧客必定第一個找她訴苦。
夜裡兩人纏著電話線一講就是兩三小時,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如此長舌。
甚至,連MC便秘這種私密到夢話都不敢講的事情,我都能滔滔不絕對她清心直說。
『我推薦你台大的陳醫師不錯,我以前都是給她看的。』
J總是聞聲救苦的把我的疑難當作一回事,感動到我真想拉她到廟裡斬雞頭,歃血為盟。
過沒幾年,有一天J突然跟我說她要去澳洲留學學電影,我以前就聽說過他是藝術學校畢業的,沒想到離行工作了幾年,還是難忘對本科的興趣,我對J的熱情與勇氣舉雙手雙腳贊成。臨行前,只叮囑了她一句:
『千萬別交白澳男,粗魯自私又無理。』
在機場笑著跟J說再見,甚至連保持聯絡都沒有提,因為我知道,這種默契不需講明她也會做的。
只是沒想到,J到了澳洲大陸如魚得水,簡直樂不思蜀,這些年她陸續住過幾個大城,雪梨、墨爾本、伯斯到現在的布里斯本,電話裡,她講起在澳洲的生活眉飛色舞,說那裡天氣好,生活步調愜意,人情友善(此點本人高度存疑..),她完全不敢想像之前生活在台北城那二十幾個年頭是怎麼過的。
『有這樣誇張嗎?澳洲很無聊耶。』飛過多次澳洲大陸的我,真是嗤之以鼻。
但見她找到屬於自己的美樂地,活的那樣開心,身為好姊妹都替她高興。
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將近八點了,昏睡了一個白天的我實在是餓壞了,忍不住先點了個韓式豆腐鍋和海鮮餅,邊吃邊等J,心想 等下她來,非得數落她一下不可。
餐廳裡人潮漸散,餐點卻還是上的慢,就在小菜送上桌的當兒,J,才姍姍來遲。
『吼,小姐,你是迷路還是怎樣,約好七點,你快九點才來?』
我假裝生氣的叉起手笑罵。
『我今天不吃到妳破產,我就不姓王。』
J沒接我的玩笑話,頭一歪只道,『我從很遠的地方走來,花了好的時間。』
氣若游絲。
我有點納悶,怎麼不是搭火車嗎?
J住的地方離DOWNTOWN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呢!我留意到她白色碎花裙擺不知為何透濕成一圈。
咦?
記得剛進來的時候,外頭明明沒下雨啊。
我把菜單遞給J。『點些東西吃吧,我都快餓壞了。』
『沒什麼胃口,而且最近都不太能吃熱的。』
『多少還是得吃一些啊,妳看看妳,這次都瘦成什麼樣子,學人家當骨感美人啊。』
這是真的,J原本洋娃娃般帶點小彭皮的嬰兒肥,這次再見,她兩頰明顯的消下去。
『別又跟我說是什麼情傷的鬼話。』
在我威脅逼迫下,J點了一盤冷烏龍麵。
不知怎麼地,我總覺得今晚的她有些古怪。
餐後,我跟J提起許多飛行的苦樂,講到澳洲海關的嚴格規定更是不爽到口沫橫飛,J只是一昧的聽著我抱怨,睜著她的大眼睛,似笑非笑茫然的望著我。
一時間還真不習慣,以往我們見面總是熱絡的妳一來我一往,今天突然變成我演獨角戲,間中,我試圖提起我們共同的朋友跟經歷,但見J仍是波瀾不興,沒什麼反應。
終於,我忍不住。
『不會吧,妳連ALBERT嫁到舊金山妳都忘記了?!』
ALBERT是我們的姊妹滔,慾海浮沈多年,去年終於找到真命天子,我和J在萬聖節那天還飛去舊金山參加他的婚禮。
那天J照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搞得好像是她在嫁女兒一樣。
『這些日子過的迷迷糊糊的,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今天要來見妳…』
我看著她疑惑的表情,一時間哭笑不得,挖苦她。
『我看妳準是年紀大了,該吃銀杏啦。』
J並沒有笑,桌上那碗烏龍湯麵一丁點也沒動,飄忽起身往洗手間走去。
我趁空檔,起身到櫃台結帳,付款時,我看見櫃台旁邊放了一些免費索取的亞洲報紙,有韓文、日文還有華語,隨手拿起一份華文報, 打算等會兒回飯店打發時間,順手一翻,撇見內頁一則地方新聞:
﹍﹍﹍﹍﹍﹍布里斯本洪水,鄰近山坡土石流,沖垮數棟民宅,幾名華人睡夢中閃避不及慘遭活埋,近日才被救難男人員挖出﹍﹍﹍﹍
下頭列出了數名罹難者小禎黑白照,不看猶己,仔細一瞧,J的照片赫然在其中,照片底下還標注了JESSICA HUANG (TAIWAN)
一時間,此生未曾如此失溫的冷氣打腳底直竄腦門,如果真是J,那剛剛坐在我對面的那個人-------------是誰?
難怪一整晚都疑惑她怪異!難怪她要從很遠的地方走來!也難怪最近總迷迷糊糊什麼都記不住!
我手裡緊握報紙,心底在想J到底知不知情....
『我只記得今天要來見妳…』
言猶在耳,心痛的眼淚幾乎要飆出來。
餐後,我和J走在街道上,天空依舊萬里無雲,J卻幾乎一身貼衣的濕。
夜黑萬里無雲,J近乎透視的濕身,在路燈下卻愈發明顯。入夜後的布里斯本人跡稀少,即使是市區也是寂寥一片,我不經意用餘光望著J,想多看她一眼,千言萬語卡在喉頭,一時間居然說不出隻字片語。
有時J不停的喃喃著。
『最近視力好像變差了,看東西常常模糊成一片。』
『有時還會見到一大束光,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
『唉,這幾天突然好想台灣,好想回家….』
我無聲的聽著J的自語,哽著一把淚怎麼也不敢說,一息尚存的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並不感到害怕,只是不捨,我捨不得J。
捨不得她離去,更捨不得她不離去。
漫無目的的並肩走了許久,終於來到飯店前長坡的路口,我知道再怎麼不捨終究還是得讓J走,伸手握住她冰冷而微濕的手,並把那份報紙照片翻成報頭塞給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去跟她微笑。
『回家吧,不要在外頭逗留太久。』
我幾乎無法克制我聲音中的啜泣,『無論怎樣,妳都要幸福哪。』
我的表情是微笑,但聲音卻是抖著。
用力揮手說再見,卻見J一臉茫然地站在對街跟我揮手,我強迫自己不要回頭看,因為,我不忍見到J恍然大悟後的魄散。
那是此生最懦弱的慈悲。
上坡的路腳步彷彿千斤重,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忍不住回頭望,街頭紅燈閃爍著,J卻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散落一地的報紙,在夏夜的風起中,來來回回不停的翻撥著。
我
終於。
在布里斯本無止盡的上坡路上。
眼淚像昔日J那樣。
無聲無息,如珍珠般狠狠的流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