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卷)(取自自由副刊)
車輪轟隆隆地轉動起來,雙腳不再有固著一地的感覺,遠方與來時路同樣模糊,我已經在路上了,滑出了原本的生活軌道,未知的故事就要展開……
大概是著迷於這種上路的感覺,我喜歡搭車,因為它緩慢、因為它流動,因為每一刻都在流逝,方才過眼的景色再也回不來了。在我還有大把青春可供揮霍的年輕歲月,這種什麼都留不住的恍惚,竟有一種懾魂的美感。
而印象最深的巴士旅行,是多年前從佛羅里達州搭乘灰狗前往紐約。由南到北超過二十四小時的車程,搭車不免成了旅行的重頭戲。
灰狗巴士並不舒適便捷,但旅行卻令我興奮異常。巴士誤點是常有的事,旅客往往等得面無血色。美國民謠裡唱著:「搭乘灰狗,真他媽的令人沮喪。」其實才是灰狗巴士給人的正確印象。而且老美多半有車,搭灰狗的泰半是窮人:黑人、拉丁美洲移民、黃皮膚的亞洲學生、流浪漢,以及看上去像是剛被老闆開除的白種人……巴士站裡滿是這類又窮又苦的臉孔,氣氛也就顯得格外愁雲慘霧。大概我是窮人中的窮人,而且是無所事事的窮學生,觀察這些面容、表情,反倒成了有趣的事。
巴士總算緩緩駛來,一半的旅客如殭屍般羅列上車,另一半還是嘻嘻哈哈地跳上車,和司機稱兄道弟,胡亂打打招呼。
司機是五十多歲的老黑人,精瘦結實。當他一手拿起麥克風,精神奕奕地介紹自己的名字、沿途停靠的地點,環視乘客一圈之後,接著眼睛凝視前方,雙手握緊了方向盤,這車便是他的王國了。
除了司機,我怎麼都忘不了那窗外由南到北的景色更替。除了日夜光線與溫度的交替,建築物則是從南方明亮卻簡樸的木屋,漸漸換成了北方深沉而堅實的磚房、水泥大廈;還有街上行人的衣著打扮,土地的貧瘠與富庶……彷如電影一樣,不斷地轉換畫面。
至於上車的乘客,從大城市上來的,多半是急驚風似的嘻哈小子,搖搖擺擺地一路滑向後座。若是停靠在荒蕪的沙漠小站,拄著拐杖上車的老人,好像已經在風沙裡等了三天三夜。
而車窗內,戀人們牽起了手,甚至相擁而眠,或許不是私奔,但在晃盪的旅程中,愛情似乎更顯得理直氣壯、無所顧慮。
二十四小時的車程,巴士當然不是一趟到底,中途有些轉車站,有時一等也是一兩個鐘頭。此刻只好到街上閒逛,順便打發一餐。
這些中途站不一定是什麼旅遊景點,吃飯也必須碰運氣。我記得某一餐吃到一家菜餚遜斃了的中國餐廳,加上當時並不是正常的用餐時間,空蕩蕩的餐廳裡只有我們一桌客人。我和老闆聊天,這才知道老闆和老闆娘都是數學博士,因為找不到理想工作,只好開起餐廳。
回到車站,巴士嚴重誤點,已經逼近午夜,銀白色的日光燈下,映照的是乘客鐵青的臉。車站四周墨黑一片,在白光下等待游走的我們,被烘托得有如冥界幽靈。
轉車當然也換了司機,這回上來的是聖誕樹體型的黑人。誤點據說是車子拋錨,司機的心情也就好不起來。
夜間乘車,我和友人只敢坐在前幾排。我偷偷的從椅背間縫裡往後看,漆黑一片的座位裡,有著同樣漆黑模糊的臉孔,和東倒西歪的身體。
黑暗中,每個人似乎都沉沉睡去,此刻卻聽到有人吵架的聲音,這才發現我們的巴士停在高速公路上,司機卻已不知去向。莫非我們正在夢境,巴士正擱淺在銀河軌道上?氣呼呼上車的司機把我從虛幻中拉回到現實。他叉著腰問道:「你們想不想知道剛才發生什麼事?」睡夢中有幾個人虛弱卻勇敢地回答:「不想!」而司機鼓著一張臉,就這麼憋著一肚子氣,且不時哼哼兩聲、碎唸兩句來排遣他的遭遇。
巴士總算抵達紐約,出了高速道路,第一個印入眼簾的是好大的「SONY」霓虹招牌。我們再也忍不住繁華的引誘,打算直奔唐人街慰勞自己的五臟廟。下車前我突然問起我的日本友人,怎麼到處都有中國城、或是義大利區,卻沒有「日本城」呢?我的朋友不卑不亢地說:「因為日本人都散居在曼哈頓的住宅區。」我回頭看看SONY的雄偉招牌,那是日本泡沫經濟爆發前的一九九○年代。
最後灰狗巴士的司機為了車子誤點、路上和別的駕駛吵架,以及轉車的種種不便向乘客致歉;並請大家不要故意拿錯別人行李,且祝福每個人都發財,以後不要再搭灰狗巴士,做為告別。
那一年我當然沒發財,回程時搭的還是灰狗巴士,而且花到全身上下只剩下十塊美金。更不幸的是,就在我下車上廁所,掏拿衛生紙時,十塊錢紙鈔也掉出我的口袋。我心想,這下飯沒得吃,還得一路走回學校,實在有點慘。
正當我低頭找錢之際,一個年輕的黑人走過來輕輕拍了我的肩膀:「這是妳掉的吧?」我看到他一手握著鈔票,一手指了指我的牛仔褲口袋。
旅途總是充滿意外,黑暗中我其實看不清那個年輕黑人的臉,但想必是一張天使的臉。我多想給他一個擁抱,然而一直到下車,我卻只看到灰狗巴士開走時,車後揚起的一片輕煙。
(刊於7/12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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