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一歲左右的某天,我抱著她,突然跌了一跤,因為怕女兒受傷受驚,我機靈地單手撐著地面,以極不自然的姿勢仆倒在地。那畫面想來是有些滑稽。只見女兒張嘴傻笑,彷彿想要化解這場尷尬,突然指著我的胸部,說了一個單字:「B。」(這可不是罩杯尺寸。)
結果受驚的人是我,當下幾乎喜極而泣,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指認出某個符號,並且正確地發出聲音,那是我衣服胸口上的英文字母──B。
女兒會說單字大概是在一歲的時候,和育兒書上「成長對照表」的說話啟蒙時間吻合。雖然我的父親曾出於虛榮或是幻聽的原因,堅持我家老大在三、四個月時突然喊出一聲:「阿公!」但我認定那必然是異物入侵或是發聲練習,無意識且連她自己都深感錯愕的意外,因為距離她第二次說出「阿公」兩字,起碼有一年以上,這中間不太可能有什麼值得她深思謹言的人生轉折。
我輩靠著書籍育兒的新手媽媽,常問出一些「想當然耳」的奇怪問題,比如「怎樣教小孩說話?」就是其中之一。記得第一次問某位較我資深的母親這個問題時,她張大眼,彷彿遇見外星人般找不到適切的言語,最後終於嚅嚅地回答:「啊,妳就跟她說話啊!就像跟大人說話一樣,頂多是速度慢一點,她會懂的。」
真的是這樣嗎?那顆初生不久有如文旦大小純潔無知的腦袋瓜子真的有辦法處理人類龐大的語言資料?那些有實物可供辨認的名詞或許容易,但那些抽象的名詞、形容詞、副詞,比如情緒、美醜等意識、時間等等,她該如何理解?還有她如何去拆解及組裝一個句子?像是主詞之後接動詞再接受詞,還有穿插其間的形容詞、副詞、形容詞子句、副詞子句。難道沒有更科學、快捷、有系統的教學方式?就只是「跟她說話」這麼簡單而已?
於是,我開始放慢說話的速度,減少形容詞與副詞,加強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而且儘量用言語說明自己的行為,彷彿舞台劇演員,全盤拱出自己的內心獨白,只缺一盞spotlight。好比幫女兒換尿布,在抬起她的小屁股時,我會說:「媽媽要幫妳換尿布了,臭臭,但媽媽不怕!」必要時還會用簡單的英文複述,以達到雙語教學的目的。
如此一段時間下來,不僅手上忙不停,嘴巴也難休息,不免感到身心俱疲、瀕臨崩潰,只好託付兒童教學錄影帶、DVD代勞,待女兒吃飽喝足,便將她往電視前一擺,我才得以換來片刻清閒。
於是當女兒開始會說「媽媽」兩字的同時,那個反覆從幼兒英語教學錄影帶認來的「B」,對她來說,大概和我的胸部一樣熟悉。
待我生下老二時,所有語言實驗的樂趣已經結束了,像多數的母親一樣,老二的一切學習方案比照老大,但從簡辦理,只不過多了一位「助教」──姊姊,也還算公平。而姊姊自從有了妹妹這個「新玩具」,對著玩偶檢討家中伙食以及和牆壁討論未來生活的次數也大大降低。
妹妹自然而然地也在一歲多開始學語,而且在姊姊熱情的指導下,進步神速,畢竟那條神秘的語言線路,姊姊才剛剛摸索過來。哪些該懂、哪些還需時間沉思,都是她們姐妹之間可以迅速判讀的摩斯密碼。而姊姊機關槍式的話語,妹妹竟聽得如癡如醉、心領神會,或許我當年絞盡腦汁的語言傳達方式是過於簡易、緩慢且有點杞人憂天。
大約在妹妹兩歲左右,姐妹兩人開始可以進行簡短的寒暄,討論起天氣、玩具和花草蟲魚,並且密謀一場又一場的冒險:躲進床底、衣櫃,拆解玩具和爸爸的儀器,試吃媽媽的香水、化妝品。
而更奇妙的是,主要由姊姊教導語言的妹妹,在一次感冒聲啞之後,突然變成低沉、沙啞且帶著大舌頭的童聲,那恰是我說話聲調的兒童版。而妹妹詞彙豐富、思考成熟,每每讓我嘖嘖稱奇,唯一的缺點就是講話結巴而不自知,但那竟也是遺傳自我啊!多年前,經朋友模仿,我才知道自己說話斷斷續續,還不時出現有如唱盤跳針的情形,所幸如今已大幅改善。然而這些流失的說話特質,竟會寫進基因圖譜,如胎記一般在女兒身上重現?妹妹竟成為我的復刻版而不是姊姊的分身。
「說話」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具體而微的小宇宙:有些事物是經過系統的、可理解的方式學習、模仿而來;有些卻是天意,一種無可言傳、難以理解的神秘傳承與複製。
前陣子我的女兒要求我不要說些太幼稚且不經大腦的話、不要模仿小孩子的動作裝可愛,因為其他同學的媽媽不會這樣,這讓她們覺得相當丟臉。「還有啊,」妹妹說:「不要叫我『小隻隻』了喔,妳不覺得『小隻隻』聽起來像隻猴子?」
文◎石芳瑜 圖◎阿尼默
(刊於自由時報 自由副刊 2009/3/5)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