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KTV裡,夏姬突然抬起修長的腿,往男人的腰上一靠,伸出一隻胳膊勾住男人的脖子,揚起最後一段高音,唱著:「My love, my love, my endless love……」接著往後一倒,男子便順勢拖住她的腰,完美的endingpose。在我們那個保守的一九八○年代末,很少見過哪個大學剛畢業的女生如此大膽,說不上淫蕩,但還是傻了眼,我猜想潘金蓮再世,差不多就是這般風情。
在座男士興奮叫好,我為了不表現得太過老土,也起立鼓掌,還作勢吹口哨,這把夏姬給樂了,走過來挽著我的手說:「妳叫寶兒嗎?來嘛,下一首我們合唱。」
小畢一旁用稱許的眼神看著我,意思是說:妳果然識大體,帶妳出來真是不丟臉。我看看小畢,豁出去了,或許色藝也不差,「最佳玩伴女郎」的稱號是這時候來的,但這指的不是男人的玩伴,而是女人。我是最好的幫襯角色,既不故意搶其他女人風采,也不顯出拘謹羞澀的模樣。
夏姬算不算是我的朋友,其實不重要,因為她是小畢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管好的、壞的、怪的,都照單全收。迷戀小畢的那段日子,即使表現得再稀鬆平常,我那討好到近乎諂媚的態度,小畢是知道的。
而關於夏姬的故事,一半以上也是從小畢那裡聽來的。像是夏姬很小氣,高中什餐時段,整學期都沒帶飯盒,只帶一雙筷子,靠著說學逗唱,白吃同學的便當,學期未為了答謝大家的善舉,說要買東西款待,同學無不好奇等待,結果夏姬只帶來一包甜紅豆,小顆的。
夏姬她媽呢?怎麼沒燒菜?聽小畢說,夏姬她爹是軍人,某次出勤就掛了,她娘忙上班,也忙打牌,但每天還是給夏姬三十塊,夠吃一餐飯的。而這錢夏姬拿去買衣服,否則去溜冰場,脫下制服後,哪來一身時髦行頭?
或許是小說讀多了,我幻想著夏姬她娘穿著一身藏青色旗袍,在煙霧裊繞的牌桌上,招呼著幾個年輕軍官,仿若白先勇小說〈一把青〉裡的朱青走了出來。而夏姬則拎著一袋衣服,從房間那頭溜出去,靜悄悄地拉開大門……
夏姬最精彩的,當然是感情生活。脫離女校之後,大學開始和男生聯誼,聽說露營一覺醒來,獨獨她一個女生睡到男生的帳篷。無人知曉的深夜,一切只留下耳語,加深了夏姬的傳奇。
最英勇的一回,莫過於夏姬到夜店翻桌的故事。夏姬那時的男友是個花花公子,大概是哪個重要日子把夏姬冷落在家,她查到男友的去處,開車到店門口,車子大馬路上一擺,拄著高跟鞋走到男友面前,滿桌的辣妹帥哥,她二話不說,掀桌!還留著外頭一排被堵住的車子死命按著喇叭。
仿若電影的情節,小畢說得眉飛色舞,我睜大眼聽,也只當是故事,沒有太多喜惡,同性的情誼或許單純一些。
唱歌、吃飯、上pub跳舞、吃宵夜,和夏姬、小畢在一起做的,其實都是極其平常的事,只是下班後拖著疲累的身體,一段日子下來也覺得吃不消,我總是群體裡最早散攤的一個。那天手錶指著十一點半,我再提不起興致,告訴小畢,我先走。東區錢櫃KTV門口,依舊擾攘的騎樓下,小畢當眾摔東西。「還誇妳是最佳玩伴女郎,每次都最早走,什麼意思!」小畢火了。而這一摔,把我心裡某些薄脆的地方也摔碎。
小畢事後道歉,但有些東西還是變了,我不再勉強自己,我知道自己還是喜歡小畢的慧黠、美麗、顧盼之間的風情,但不欣賞夏姬的風騷、潑辣,她的故事距離越來越遙遠。然而在夏姬淡出我的生活之前,因為一紙保險,依舊氣若游絲的將我們牽在一起。
夏姬是保險業務員,當初要拒絕她非常困難。也不清楚她極辛辣、半世故的作風出了什麼問題,公司將她免職還查封她的辦公桌。夏姬氣急敗壞打電話來的那一天,滿是安慰的告訴我:「還好那晚不知道為何我把妳的保單放在公事包裡,總算保住了妳的保單。」我聽了不知如何反應,而那張保單也就認命的跟著夏姬漂流到另一家保險公司。一直到夏姬正式離開保險界,我的保單也由他人接手,我們才算是脫離關係。
然而夏姬勁爆的故事並沒有因此結束。沒多久,她宣佈結婚,原因是她懷了孩子,那年她二十六歲,對象是個三十好幾的中年人。婚後夏姬改賣法拍屋,聽說更好賺一些。老公對她倒是一片癡心,可是她一邊賣屋,順便就住進別人屋裡,也睡了別人的丈夫。
夏姬終究還是離了婚,孩子判給她老公,聽說那個男人始終捨不得夏姬。夏姬長得其實不美,獨獨一雙美腿,加上風情萬種的火辣性格,還是引來了一些男人飛蛾撲火似的膜拜。
離婚後的夏姬,身邊的男人從沒停過。但這些故事或許比不上《壹週刊》所挖掘的名人八卦,還附上詳細的圖文解說,而夏姬的故事也就不再有傳奇性。
小畢和我倒是斷斷續續有一些連絡。走過幾段曲折的人生,小畢的生涯還是銜接得很順暢,現在任職一家外商公司的高階主管,日前因為老同事的聚會而見了面,老公還是同一個,孩子也是。
朋友之間還是派得上用場,有空聯絡一下吧!小畢這樣說。這方面,她比我念舊,更比我懂得維繫情感。突然間,她問我:「妳還記得夏姬嗎?」「那當然。」小畢說:「她現在還跟我有聯絡呢,老是為了她男朋友的產品找我吃飯,問我有沒有辦法進他們的貨。髮型也變了,不再是俏麗短髮,改披著又直又長的髮,好像那個誰?我們那個時代的一個民歌手。她現在對她的男朋友,可癡心了!」
(本文刊載於 -2006-05-15- 台灣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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