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許多故事都是從姓名開始。我那模糊難辨省籍的姓名,創造了想像與掩護的空間。
在自我意識逐步勾勒、塑型的少女時代,我被班上少數的外省族群深深吸引,漸漸與一些土味十足的兒時玩伴疏遠。
姓氏怪異的同學,多半有著顛沛的身世。有些人的父親是跟隨老蔣打江山的文武大臣,麻將桌上,彷彿還聞得到鴉片煙縈繞的氣味;更多人的父親是國民黨的懵懂少年兵,母親則來自本地的鄉間山林,神桌上供著遙遠的祖先牌位還有隔壁土地公廟要來的香灰。一場戰爭,五湖四海的族群,全都匯入盆地,安居在北平路、廣州街、西藏路、廈門街…。
餐桌上陳設著大江南北的滋味,客廳裡流轉著南腔北調的語言。我穿梭在這些朋友家中,閱讀他們的家族容顏,總覺得新奇有趣,偶爾感到一絲虛榮。
我不曾受到外省朋友的排擠,然而當他們問:「妳是哪裡人啊?」我總支吾地拿出一套討好的說辭:「我爸媽是南投人,但,我的祖籍在甘肅,祖先……好像是胡人。」彷彿這麼說,我就和他們同一國了。
我是誰?來自何方?六歲喪母的父親,其實和我一樣迷惘。祖父年輕時流連煙花地,家裡又找不到一頁祖譜,我們只好在歷史課本上找答案,卻找不到太多偉大先人可供吹噓和憑弔。有的只是南投山間亂葬崗的墳墓,墓碑上,模糊刻著的,不知是「武威」還是「威武」?當小學老師的父親瞇起了眼睛,陷入歷史的沉思。良久,他做了大膽推論:「我們來自甘肅武威!」
三代之前是孤兒,無田無地的我們,熱切地擁抱這個虛幻身份。我想我是胡人,必定是蠻族!看著自己比別人蒼白的皮膚,稍淡的髮色,幻想身為少數的滋味,凝聚成一種驕傲。
叛逆的少女時期,高一那年,我背著書包,和那個姓ㄌ的帥氣同學,手牽手、捏著鼻子跳進垃圾堆,打開一旁的送出垃圾的小鐵門,逃離那座戒備森嚴的尼姑學校,種種垃圾般的教條規範,彷彿被我們掙脫於身後。我看著她削薄的頭髮、漂亮的五官、改短的百摺裙,還有修長的腿,陪著她徘徊於西門町的萬年大樓,躲在學校的樓梯間,舔著同一支冰棒。我覺得自己好像戀愛了,又好像不是,但是,她知道嗎?
高三,有了初戀男友,除了迷人的聲音、南海路上燙金的名校名牌、憂鬱的文藝青年氣質,他那特殊的姓氏,也是加分的籌碼,我想他是知道的。
時光在扭曲與摸索中顛簸前行,大三那年,我在電視上看到ㄌ踩著高跟鞋參加選美,刻意裝嗲了粗啞的嗓音,忸忸怩怩地賣弄風情時,我聽到我的同學指著螢幕說:「拜託,這個女的哪裡美?聲音真粗,好像煙抽了太多的酒家女,樣子一點都不純潔。」而我的辯解終究被其他人想像所造成的偏見淹滅。
更令人神傷的是,交往多年的初戀男友,最後竟是選擇了可以讓他生活更無憂無慮的同班同學。
幾段感情的交替,到底是誰背叛了誰?我們是多麼擅於欺騙啊!
姓名一如愛情,模糊地揭露我們的血統、階級,隱約也藏著許多光榮、壓抑或謊言。
逐漸逐漸,我長大到足以懂得一些事情的背景。而懂事了,日子過起來也輕鬆許多。過程中,難以調和的背景,使得我們多少都學會了偽裝,而身份難辨的姓名,好似偷偷領了變裝的許可證。我幻想自己是「台產胡人」,而一些外省高官的子弟或勉強或靦腆地學著閩南粗話,還有更多不入幫派的眷村孩子偽裝成貴族,好遺忘他們那不稱頭的母親。
曾經,在島嶼,偽裝的本領很多時候不是遊戲,而是必須,因為聽說在南部,男孩如果不會說台語,就不要隨便出去混,就像台北的男生如果說著一口台灣國語,差不多就註定與可愛的女孩沒緣份。
台北的孩子很像變色龍。但我確實在眷村出生,彼時父親剛從鄉下上來台北,在這裡租房子比較便宜。而且父親是老師,大家都是領國家薪餉的公務員。幾年後,我們才輾轉移居社子島──這個台北邊陲地帶,當時的鄰居多是從鄉下北上打拼,操著閩南語的異鄉人。
而我總是很成功地擠上那個不被輕視的階級。甚至,出國唸書的兩年,北京來的學姐鬼扯我長得像北方人,日本女同學會帶著一些虛偽的誠懇,誇我真是卡娃伊,好像東京女。港式飲茶餐廳的老闆娘會趨前用廣東話問我:食飽沒?
我搖搖頭,笑而不語。被人認同與接納,總是歡喜。
然而長期和身邊的外省朋友混熟之後,難免在對方不設防的情況下聽到一些真心話:本省人真土;台灣國語好沒水準。我沒有媚俗的點頭,也沒有反駁。畢竟那是無知的偏見,畢竟那是統治者的教育造成,畢竟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然而想起母親,我的沉默是不是太過懦弱?
選舉的時候,我把沉默轉成了選票,投給那些「黨外人士」,希望社會多一些公平。坐上計程車,運將聽的是「台灣之聲」,我善意用母語與他攀談,運將笑說:「這位小姐,卡拜託,妳說台語好像宋楚瑜。」另一回,一個眷村第二代的司機,轉頭打量我,斬釘截鐵的說:「小姐妳說妳本省人?我不信,我看妳分明是眷村長大的孩子。」我想他是看到我廉價的皮包,以及「不太土」的容貌。
幾次選舉下來,多數族群總算扳回一些顏面,我心裡有一絲平衡的安慰。
當「台客」議題發燒,我半是做作、半是反歧視地宣告自己也是「台妹」。然而那些真正底層的台妹,依舊奔波於那卡西和電子花車之間,既來不及脫下俗豔的舞衣,也來不及哭泣。或許是時代舞台的轉換,這個原本帶有歧視意味的字眼,經由那些知名的台客菁英談笑以對之後,果然豬羊變色,鹹魚翻身。相看不順眼的煙硝味,就算很難灰飛煙滅,卻也淡去了好一些。
社會進步了,但我們看待彼此的容顏有時竟更加目眩難辨。打開電視機,政客們依舊吹脹著族群問題,那些人性必然有的自卑、自戀、階級差異,成了不斷翻攪的苦水,族群所代表的顏色永遠涇渭分明,而成功「跨界」的人都是投機份子。螢幕裡反應著我們從不知的「真相」,彷彿那個世界才是真的,我們都是假的。猜忌、仇恨,與未經證實的「可靠消息」已然攻陷媒體,我懷疑看新聞脫口秀節目的人都有些自虐。
無奈地關掉電視,我細細回想兒時的玩伴,想起小學講台語,被罰了好多一塊錢,想起放學途中和淑真一邊苦練ㄓㄔㄕㄖ捲舌音,一邊討論布袋戲的情節、學唱著楊麗花的歌仔戲;也想起那些姓過、果、冷、壽、繆、段、樓、寇的外省眷村兄弟姐妹們,想起在學校樓梯間,冰棒滴落到制服領口留下的痕跡;想起放學後,植物園吹來的陣陣微風……沉醉在那些有的美好完整,有的支離破碎的回憶裡,這才有了踏實的感覺。
(第十一屆桃園文創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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