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故事。
作者沒有太多的力氣去學著港片播映後的字幕跑馬燈,show上什麼「本片人物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之類的文字,所以不大需要臆測,永遠不會有答案,是非對錯深埋在每個人的心中。
這就只是一個故事。
一個想要描述關於愛與被愛,一個過去式、現在進行式、未來式的故事。
作者想把這個故事送給自己,也送給所有認真生活勇於感受的人。
不管現在正愛著,被愛著,或者暫時不想愛著。
希望,這是一個還算好看的故事。
最後一次的相擁,我們以後別見了....
振豐不明白,他的妻怎麼了,連續幾個晚上,她默默的流著眼淚,沒有聲音,連抽噎的語氣也遍尋不著,唯一的脈絡,是隔天早上泡泡的紅腫雙眼,而白天,或者睡前的相處溫存,她所有的笑容都有些勉強,如果這時候有個比手畫腳的猜題,振豐會反射的猜出“強顏歡笑”四個字,他不敢問,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振豐是有些手足無措的,從交往以來,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情形,如今對手像是機器人般的舉止,會說話,會動,會照樣進行著日常瑣事,卻好像抽離了某種物質,該是稱呼為“靈魂”的東西嗎?起先只想把妻子這說不上哪裡奇怪的景況歸為賀爾蒙作祟,卻又忍不住偷偷上網查詢,所有“產前憂鬱症”的相關資料,振豐仔細的判讀著,是嗎?不是吧....腦袋中有無限的問號,而男人略為遲頓的第六感,此時卻足以讓他徹底的不安起來。
新婚不到一年的妻,還有二個多月就要過34歲生日,如今正處於辛苦的妊娠階段,挺著微凸的肚子,臉上因為新手媽媽的喜悅總是那樣溫暖的溢於言表,算是中年得子的振豐當然馬虎不得,每晚都拿著一罐富含維他命E的專用油伺候著,不忘端上新鮮現搾的柳橙汁來補充小baby發育需要的葉酸,刻意放著據說能陶冶性情的古典音樂,還有胎兒專用的說話傳聲桶,整個房間飄上一股淡淡的大馬士革玫瑰香,兩個人,還有個小小人,就這樣彼此耐性的倒數著。
振豐每天都追問著妻今天有了那些新的變化,不時混合著複雜情慾的盯著圓滾滾的肚子還有發脹的乳房瞧,忍不住抓上幾把。而從上個週末之後,一樣享受著這些那些的妻,眼神卻讀出了某種空離懾人的哀傷,像是一層透明玻璃牆,所有的反射回應都起了微妙而巨大的變化。
振豐旁敲側擊著他知道的妻的所有朋友,也特意帶著妻回了婆家和娘家,卻都敗北的一無所獲。唯一的線索,是妻這二天密集查詢的網頁紀錄,都和最近一次嚴重的空難事件相關,仔細回想,......每天必看新聞的妻,從那天的新聞即時快報後就不曾把目光停留在新聞頻道,也幾乎不看電視了.....作息比平常早睡晚醒許多,不大吃東西,好幾次,妻子都是在他叫了好幾聲之後才回神過來,悠悠的轉頭,然後刻意的打上幾個大哈欠,掩飾著帶些紅紅血絲的濕濕的眼。
是這空難嗎?
振豐打了電話給記者朋友,信箱中很快傳來一份名單,一個一個的唸著,刪除不相關的名,最終目光停留在一行紀錄,〝王威,男,35歲,台北人,失蹤〞。
王威。
振豐反覆的讀著這個名,想起曾經無意間看過擁著妻笑的燦爛的照片背面,有著“love,Wei”的模糊簽字....是“他”嗎?是那個妻堅持不提以前感情,什麼都忘了的“他”嗎??
振豐陷入一片沉思,上網google了王威的名,卻在好幾頁之後的某個大學榜單中,看到與王威並排的,妻的名。
張大了嘴,這王威,是妻的大學同學??
怎麼在妻的聚會中不曾見過?不曾被提及?不曾?
這香港台北的航班,是因為他去旅遊或是商務?有沒有同行的人?
振豐的體內像是有個小偵探萌芽一般,偷偷的拿了擺在書櫃最高層的妻的大學畢業紀念冊,一頁一頁的仔細翻遍,而系上所有照片,不知是否年代久遠,或者這王威真是個隱藏型人物?除了一張標示著他名字的學士照外,卻沒有任何一張生活照上的小人頭能相關起來?
振豐開始拼湊回憶著,王威學士照上的臉,還有那張在妻舊房間中看到的照片,是同一個人嗎?可妻那張照片的背景卻在國外,明明妻提過她在大學畢業前從沒有機會出國,所以他們在畢業之後仍持續交往著?或者在畢業之後才開始交往?如果真是照著這樣的推論,妻的some kind of“Love”,大學同學,因為空難失蹤中,然後,妻,......
振豐整個腦袋裡都是灰濛濛的白。
他和妻算是閃電結婚的,認識,交往,不到半年就進了禮堂,結婚四個月多又順利的懷上了孩子,因為不算小的年紀,一切都順遂的那麼珍貴,精神上沒有太多負擔的妻,從一開始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振豐很享受這種什麼拉哩拉雜都知道的恩寵,同學、朋友、同事、家人,小時候、求學階段、工作、生活....,不過妻從來不提也不過問以往感情的事情,好幾次振豐像個女人般囁嚅的開了頭,或者故意玩些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妻始終不說自己的,也不問振豐的,逼急了,耍賴大叫著「忘了忘了....」,或者「我不要聽,我會吃醋,我不要聽.....」,不然就是假裝很大聲的打起呼來又半瞇著眼偷看....
振豐記得有天夜裡的某場電影之後,兩個人漫步在沒有幾台車通過的街頭,妻突然很認真很認真的捏著他的大手揉蹭的說,「嗯...我說你以後別問我了。我這裡還有這裡的空洞,被你補起來了,顏色不大一樣,不過現在平平的,好像好了,所以別問我了。....」
看著妻誇張動作下指的這裡還有這裡,那是妻紮著馬尾的小腦袋還有隨著呼吸起伏的胸口,那是妻第一次主動或者暗示的提及某個“佛地魔”。隔了好一陣子都沒說話....振豐滿是愛憐的摸了摸妻的頭又捏了捏圓嘟嘟的臉,不經意的問,「那還痛嗎?」
「嗯。不大會了。」
那天。
當妻說完不。大。會。了。之後,振豐的心倒是緊抽著介意了許久.....
不大會了....是代表著....偶而,還是會。痛。吧。
而如今,這王威。
該是那場痛嗎。
是幾近透明的妻,在陽光照射下仍存在的黑影嗎。
這團謎。
糾結了心中所有火燒般的好奇。
當年。發生了什麼。到底。
王威。
究竟在妻的生命裡。
捨下又割上了哪些傷口。
收拾了畢業紀念冊前,下意識的在通訊錄中抄了某些資訊,也偷偷用手機把那張藍色底的學士照給拍了下來。望著當年留著小男生短髮笑的眼睛瞇成一條弧線的妻,銀色的鋼製牙套在陽光下特別耀眼。
有那麼幾秒鐘,振豐好希望也能參與到那個時候。
也在那張照片或者某個場景之中。
想到這個人,該是看過十字頭、二字頭、甚至三字頭的妻。
一股對王威的醋意,突然帶點腐蝕性的酸上心頭。
振豐咬著下嘴唇,發現自己其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人。
不管是失蹤的狀態,亦或這場不只是空難的災害。
振豐總算在msn上等到了他唯一的救星。
Moni,妻的好友、同學兼室友,二個月多前很浪漫的遠嫁南非,當時妻因為剛懷孕不久無法這樣長途飛行的折騰,一直很遺憾的沒能參加那場據說可以在草原和野生動物一起奔跑的婚禮。
Moni不常上線,聽妻說她自從結婚了以後花了57天走了一整趟的非洲大陸,準備在社區大學裡修學分,也和台灣的一些慈善團體有些公益上的連絡,振豐雖說沒有她國外的電話,卻也不敢揭密什麼的去查詢妻的手機通訊錄,傻呼呼的每天留言給顯示為離線的小灰人,祈禱能不能在收到訊息後來點天外一筆的回覆。
你剛剛收到來電震動。
i’m Moni:哈囉你找我??你是振豐吧?你老婆勒?我剛從馬達加斯加回來,快累死了...一上線就看到一堆留言??搞什麼神祕阿你?無聊ㄟ
i’m CF:....妳總算上線了,先給我手機,還有妳什麼時候還會再上線,我有事要找妳,妳千萬先不要跟小潔講,小潔在洗澡,我有急事,不過要等她睡了再打給妳,拜託你一定要給我半小時,你們那現在幾點?我幾點方便打過去?快!先給我電話號碼...
i’m Moni:到底發生什麼事啊?寶寶還好嗎?你要嚇死我喔....002-27-83********,你有skype嗎?用那個會便宜很多ㄛ。小潔上星期還有給我寄e-mail,我看都好好的ㄚ..你們不是快要知道寶寶是男的還是女的嗎?我們跟你們差六小時,減六啦...你要現在打嗎?不會是雙胞胎吧?哈哈哈哈哈...
i’m CF:小潔出來了,碗點聊88
Moni無奈盯著螢幕上歡迎使用離線訊息功能的視窗,又去信箱中把小潔的Mail給端詳了一遍,『到底怎麼了?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嗎?小潔也知道我這二天才會回南非啊?這死振豐,呆頭呆腦的也不講清楚,是要把我給嚇死喔,還要我不能跟小潔說,真想打電話過去....』在心中嘟噥著的Moni,不大甘願的起身,不忘把手機給拽在口袋裡,拿了一整大袋的髒衣服,決定先去Laundry....
當晚Moni的手機一直到九點了也沒響,呼應著沒有啥夜生活的和諧死寂,Honey還在公司為了一個該死的bug加班,『不可能打了吧?台灣都快天亮了,該死的放我鴿子....』,Moni點著空盪盪的msn視窗,很無趣的瀏覽著台灣新聞,卻突然在大學同學的群組中看到幾個有些奇怪的暱稱,一律寫著“~~天佑阿威~~”『....阿威,......是我們都認識的阿威嗎?..幹麻天佑他?這小子是要去澳門賭博想贏錢喔?還是又想不開要結婚?.....這些狐群狗黨還真是死性不改.....』幾分鐘以後,Moni的目光在一場死傷慘重的空難事件中停留,〝台航空難,目前確認死亡名單共一百四十三人,八人重傷,六人失蹤,儘管已超過黃金救援時間,救難人員仍不放棄希望持續搜救中,....黑盒子判讀結果,將於七天以內公布,...今晚最新尋獲罹難者經所留遺物與家屬證實為王威,男,三十五歲,台北人........〞。『王威?不會吧.........怎麼可能.....這些人很無聊ㄟ,用那什麼暱稱害我亂想......而且振豐怎麼可能跟阿威扯上關係?.......王威壞事做那麼多,一定很長命............阿優,不會真的是阿威吧?.....所以振豐才這樣急著找我?...小潔知道嗎...?到底是不是他....今晚尋獲遺體證實身分....媽的這記者寫的不清不楚的是在搞什麼.......』,Moni不自覺的慌亂起來,手抖著滑鼠稀稀落落的看著所有通訊錄上的暱稱,終於在i’m Wei~~5/27 in Taiwan的字裡行間中跌坐。
5月27日,剛好是空難那天,而如今所有的箭頭都黑鴉鴉的指向Moni不敢相信的心底猜測。
這個晚上,比南非早了六小時的台灣夜裡,小潔洗完了澡後照例上網。
不過這次時間特別久,瀏覽了許多網頁之後,沒有躺上那張柔軟舒適的粉紅大床,沒有搭理誰,沒有笑容,也沒有紅紅腫腫的眼。一言不發的,走向客廳,默默的打開電視,雙眼緊盯著一台又一台的SNG連線,緊閉著嘴,看著,好久都不曾眨一下眼,客廳的燈因為失去溫度,破例的沒有被女主人點亮。
振豐沒有往客廳走,只在臥房的門邊關心著,當然也聽到了連線記者播報的一字一句,清楚知道該來的究竟躲不掉。
小小人也知道,知道這是第一個沒有維他命E乳液、沒有爸爸媽媽枕邊談話,沒有古典音樂,沒有大馬士革玫瑰香味,沒有鮮榨柳橙汁的夜晚,知道幾分鐘前媽媽的心揪的快停了,知道媽媽的眼淚這次改往裡面下,滴滴答答的混著血水。
小潔蜷著身體靠在沙發,整個晚上眼睛都睜的很大。
沒有哭。偶而會微笑。
像是一個刷淡了的灰階人,沒有質量的輕飄。
新聞不斷的重播著。
打了馬賽克的擔架還有救護車閃著紅燈的畫面。
一輪又一輪持續上演。
灑了滿地的黃色草紙上暉映著小小方格的銀白月光。
天矇矇的亮。
小潔終於躺回了那張粉紅色的大床。
像是被摘除了視網膜般的盯著振豐瞧。
「老公晚安。bebe晚安。」.........
給了一個看起來像是微笑的表情。
翻了身,為了避免持續的失溫。
冬熊一般的開始。睡著。
第三天了,小潔都只是安靜的躺在床上閉著眼,時間到了,像是在履行某種義務般的下來吃飯,喝果汁,吃營養品,等振豐回家,會被手牽手的去科工館固定走上一小時。小潔自然有自己的任性,沒有告知任何人的狀況下關了機,家裡的電話線也全拔掉,電腦和電視上積了一層很薄很薄的灰,振豐看在眼裡,只能盡量的晚出早歸,對外當然是很好的發言人,推說妻子最近害喜害的厲害,總是昏昏沉沉的想睡,搬出醫生交代務必安靜休息當擋箭牌,家人朋友的關心祝福就交給自己來傳遞...
心急如焚又遲遲聯絡不上小潔的Moni也終於和振豐通上了電話,確認了王威意外身亡的訊息,也大約知道小潔現在的狀態,不過Moni倒是開門見山的堵了振豐的嘴,「你不用問我當年的事情,我們還不到七老八十要寫回憶錄的時候。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小潔還有寶寶,把所有的衝擊降到最低,阿威對我們來說,至少是個學生時代的老朋友,而你該保護的,就是你現在所擁有的。」
振豐是有些慌了手腳。
對於眼前這個幾乎是陌生人的妻子。如今的聯繫似乎只因為她子宮中仍孕育著兩人共同血脈的小小生命,說不埋怨是騙人的,好幾次在只有一個人的開車途中,振豐故意把音樂開到最大聲然後扯著喉嚨大叫著「妳現在這樣我算什麼.....」,振豐有時也開始懷疑“那心中曾有的傷口”從來不曾癒合過,就算長出了新肉,還是有隻肥美碩大的白蛆作威作福在深層蠕動,養蠱的不是王威,是妻,肆虐著近在眼前的幸福還有帶著隱形綠帽的自己。
而當妒忌要淹沒自己的時候,振豐終於捨不得撒手離去。
所以由著臉紅脖子粗的嗆出一口氣,恢復理智,又陷入瘋狂。
幾分鐘一次的循環徹底。
然後,責備自己的小人之心。
像是無頭蒼蠅的振豐,某天上班的路途搜出了皮匣中的小紙團,大迴轉的開上了高速公路,決定循著地址前去窺探,那是一段不能算短的路程。
幾個小時之後,眼前是個非常冷清的喪家,白紙毛筆黑字表明了狀態,沒有披麻帶孝的小小孩或者未亡人被要求著誦經起跪,王威該是還沒結婚吧,最顯眼的是那張高掛的照片,臉上映著白色蠟燭的黃光,淺淺的笑容中彷彿深藏了時空置換的一切謎底。
停了車,猶豫了許久,很冒昧的,也很忐忑,在前去一探究竟的過程,有一個咧嘴露出整排發黑黃板牙的老人孤單單的摺著紙蓮花,被熱心告知了家祭公祭時間,有些尷尬的以朋友身分撚了香,跟家屬致了意。振豐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卻又隱約明白自己不能不來,而手中,拿著一張回家後不知該藏在哪的白帖,內心,好像獲得了一種救贖,姑且,把它稱為波瀾下的平靜吧。
小潔持續的愣著。有些放縱的。
甚至忘了該對身為丈夫的振豐多少顧忌。
而小小人,好像也學會了安靜的長大,逐漸習慣了媽媽會揪一陣抽一陣痛的心,還有忽大忽小混著血水的鹹鹹的雨...
好像,所有的情緒,會這樣凝結,而憂傷或者悲慟,沒有存在也不曾離開。
只是日復一日的運行。
到底,還會多久又還能多久?
見與不見,除了演繹貪戀...也不能不該有什麼了...
空難後的第三個星期天,吃完了白煮蛋還有油醋沙拉早餐,振豐拉著正準備往床上躺去的小潔,「老婆,我明天請了假,我們這二天出去走走吧,我陪妳去選一套輕便漂亮點的衣服,慢慢來我們不急,外面出著太陽呢....我們就隨便開隨便晃晃,看妳的狀況再決定要不要過夜,好不好?....」
小潔很溫馴的點點頭,換了一件振豐新買的白色連身裙款的孕婦裝,踩著白色的小羊皮平底鞋,又把整個頭往後梳的光光的,說是孕婦整個人看起來卻清瘦了許多,上了車後,小潔像是醒了一樣的甜甜說著,「老公,我這樣好看嗎?」振豐有些訝異,二個星期以來,這是小潔除了“好,不好,要,不要”以外主動說的第一個有些情緒的句子。
「好看好看,我老婆只要一笑,穿什麼都好看...」振豐像個哈巴狗一樣的搖著尾巴吐著舌頭,幾乎墊起腳尖來,熱切的渴望能繼續表演討主子歡心的搞笑把戲,小潔倒是懶的繼續反應,極度安靜的把頭撇向窗外,半瞇著眼打起盹來,而這時車內冰冰的氣氛跟車外的燥熱溫度,讓人懷疑剛才的那抹微笑,會不會只是一個失了魂的幻覺,而後座,卻早就體貼的放好了所有過夜該準備的用品。
二個小時後,車子停在台中,振豐帶著老婆去東海牧場晃了一晃,拗不過妻的要求又去路思義教堂旁的大草坪躺了一躺,吃了老婆喜歡的角落芋圓,還有一小顆的福州包,只見妻失去血色的圓嘟嘟的臉被大太陽慢慢給曬紅起來,「我們要去日月潭過夜嗎?還是你打算要住台中的汽車旅館呢?今天我們不回高雄了吧,我想流浪一下...,老公我們往別墅上面開,那裡有一間麥當勞喔,我還想去看看西屯路的瑞聯天地...我以前住過那,好高好高好高的24樓,看的到整個台中市區的夜景呢....」,振豐聽著妻規劃的路線,不知怎麼的,有了其他的聯想,這些那些....都曾經是和王威一起有過的足跡吧?
所以妻才會情願多在回憶裡流浪一會?.....
才會再次有了發亮的眼神?...
才會活著?...
活在擁有王威的時空?.....
振豐照著妻的指揮,東繞西繞的,窗外的風灌了進來,吹在想把一切看仔細的妻的臉,也吹散了妻好幾聲的驚呼,「這不一樣了,那不一樣了,快不認得了....哇.....什麼時候這多了.....」
中午過後,振豐並沒有繼續在台中停留,也沒有詢問需不需要找個地方睡場午覺,有點賭氣的繼續往北開著,內心的急躁反應在時速表,不時超出格子外的指針還有油門,小潔對於過短的台中行程有些失望,也因為久坐的車程不大耐煩,一手揉著腰一手撐著頭,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太飽,缺了氧的腦也懶的運轉,當然也沒有心思跟振豐說上幾句話,過了新竹不久總算沉沉的睡著。
小潔醒來的時候,天空已經潑墨一片。
車子沒有熄火,安靜的停在某條小巷弄裡,音響傳來的是海浪還有鯨魚的叫聲,那是振豐為了支持一個創業的朋友買的助眠音樂CD,記錄著一整套的大自然。小潔挪了一下發麻的腳,迷迷糊糊的,拉了一下不知何時蓋上的車用毛毯,發現整個座椅已經平躺到了底限,轉頭仰看著振豐,又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幾點了?我們在哪?...天都黑了...」
「老婆醒了。餓了吧?看妳睡的那麼熟,捨不得吵醒妳...,應該想上廁所吧,這轉角有個餐廳,我先帶妳去吃飯...好不好?」「怎麼沒有找飯店先check in?我們還要繼續開喔?bebe累了.....剛剛有沒有看到什麼合適的住的地方?這哪啊?...」「腦袋瓜哪來那麼多問題,先下車,踩到馬路上就知道是哪了,猜猜看啊。」「不要一直催我麻,不過好像真的快尿出來了.....,都是bebe害的...」
振豐摟著妻往餐廳走去,六月多的晚上,馬路上已經有人穿起細肩帶小短褲了,小潔身上卻還是被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因為振豐說剛睡醒容易著涼,小潔看著街道,不大相信的又瞄了一眼路過的門牌,「老公,我們在台北嗎...??」
眼前一碗熱騰騰的拉麵,振豐望著妻,隔著白煙。景象有些霧茫茫的。
「怎麼趁我睡著了偷偷開來台北....,還不如去宜蘭呢?我們還可以去找薇琪,台北跟高雄不都差不多嗎?...有什麼好玩的?...不過我今天不能繼續坐車了,腰好酸..下次還是搭高鐵舒服些...」「明天吧,忙完了,還想去的話,明天我帶妳去。」「忙?老公不是請假陪我散心嗎?吼~~原來是要來台北出公差啊,騙我坐了那麼久的車子...早知道我就....」「哪有...好啦...妳別一直忙著說話....要多吃點,妳看怎麼筷子都沒動幾下,...這泡菜特地點來幫妳開胃的...要乖...多吃點...吃完了再讓妳冤枉我......」
整頓飯,振豐都吞吞吐吐的。
搞到甜點都上了也沒說成什麼。
看著妻乖乖的吞了維他命,振豐摸了摸鼓鼓的口袋,又趁著小潔去洗手間的空檔,連忙拿了手機開始按起簡訊來。
離開了餐廳,找了個飯後該散步的理由,拉著小潔往另一個方向走,一直到某個路口,才又匆匆忙忙的說要是忘了雨傘,要小潔先留在原地乖乖別動。
小潔直挺挺的站著,摸了摸肚子,不敢靠牆,怕把整身的白衣服給弄髒了,突然皮包中傳來了收到訊息的“叮咚”聲,一面嘟噥著奇怪,自己不是關機,怎麼會有訊息,一邊摸著皮包,才又發現裡面不知哪時候被塞了一堆東西。
《老婆,這巷口走進去就到了,詳細地址在皮包裡,手機我充好電了,照顧自己還有bebe,要勇敢,我們愛妳。》小潔搞不大清楚訊息的意思,繼續翻著皮包,看到了一個白信封,一個裝著榕樹葉的小紅包袋,還有一支旅行用的牙刷。
好久好久好久,小潔才打開了那個有特殊格式的白色信封,蹲在地上,微微的發著抖。默讀著王威的名,用一種奇怪的字體印刷著,還有出生年月日,......〝卒於民國九十九年,享年三十六歲〞的字眼。而舉行家祭公祭的時間正是明天,所以,振豐......
小潔有些暈眩的站起來,很快就看到了在巷子深處的喪家,就算沒有任何的標識她也曾熟悉不過。遠遠的瞧著,認出了王威的爸爸,還有正在折金紙的兩個姐姐,小潔盡量不太過明顯的找著振豐的身影,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看著她,她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希望她進去,她知道振豐的體貼細心,牙刷是告訴她可以在王威的身邊守上一整夜,紅包袋是怕沖煞了什麼,而白帖,是要證明這場死訊嗎...?
再怎麼說,小潔現在的狀況不是一個人。
還有個小小人,乖乖安穩的躺在肚子裡。
小潔知道自己應該只要就站在遠遠的這裡。
知道這陣子的失序脫軌,根本一直踐踏著枕邊人的包容深情。
又看了一次訃聞,卻只是偷偷的靠著車邊拉起裙子把小紅包擱在護腰帶裡。
有點失神的。
小潔拍了拍臉,大口大口的吸吐了幾次呼吸。
不知要回些什麼,沒有調成震動,帶些逃避心態的把手機給關了。
六神無主的小潔實在沒有力氣去維持保護什麼。
管他手一鬆滑落的會不會是難能可貴的幸福。
跟前最後的幾十公尺,是與王威的生死距離。
當然不可能上演從巷口一路跪著哭喊進去的爛劇。
小潔慢慢的走著,腦海中像是高空墬樓前的亮光閃過。
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記憶,以六分之一秒高速全彩畫面自動播放。
掌心不知道為了什麼溼溼的黏膩,『是你牽著我吧。』,想著有手汗的王威,後來明明就開刀醫好了,不過那時他牽的已經是另一個女人或者另一個女人的手...
而自己對這大手的記憶,卻還是那樣濕淋淋的,
溫暖,帶有熱帶雨林般的催情。
手突然被用力的握了一下,像是以前兩個人走路時的小小默契,抬頭一看,照片中那有些豐厚的唇還有讓自己從此愛上單眼皮的眼,正對著自己,似笑非笑的上揚著。
『我來了。你...』
你的每次離開,都不只是單純的抽離而已...
小潔看著,隨著腳步的停頓,淚,終於從發現王威遺體的那個晚上,第一次熱了那張明明任誰都說晚年會很好命的圓嘟嘟的臉。
「王伯伯」。老人有些訝異的抬頭看著,幾秒鐘後認出了小潔,隨即緊抓著兩手不放,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不斷的輕輕拍著。「他在裡面,妳現在來,還可以看到最後一面..還好妳來了,我不知道妳會來...」「嗯。我等等進去,我想先在這坐一會,王伯伯,你坐,我好久沒看到你了,那時候我去醫院看過你,可是你在加護病房裡,我進不去...看你現在好好的,真好...」小潔打斷了老人可能會說出的話,她怕老人用數落兒子的方式來心疼自己,老人一直對自己很好,當時,老人根本不能稱為老人,把小潔當成沒有過門的媳婦喜歡著,偶而會私下對小潔偷偷摸摸的叨念著兒子的瑣碎事情,小潔看到了前些年的那場大病在王威父親身上烙下的痕跡,仔細的看,嘴還是有些歪歪的合不攏,頭髮灰白了一大半,還有些駝背,小潔甚至不記得王伯伯是有些駝背的,正當小潔忙著把過去現在做些完整的連結時,胃卻突然的抽筋的發酸,什麼也來不及說的跑到排水溝邊大吐特吐著....
姐姐拉著老人的手,悄悄的在耳邊說著,「爸,小潔好像已經結婚了,你不要讓她進去看阿威了,這樣對小潔不公平,還有,你看她挺著肚子,讓她上個香就走吧,別這樣煩人家,他們都已經分手那麼久了,你這樣要她幹麻幹麻的...她老公知道了會怎麼想?......」
看著小潔那樣的狼狽,一直放心不下的振豐只是緊緊握著拳頭,手指甲深深的陷進了肉裡,紅紅的像是要擰出血來,壓抑了迎上前去的衝動,振豐告訴自己,不能像個無賴的偷窺狂這樣繼續看著,既然故做大方的讓她來了,就該明白她有自己打的結要解開。
午夜十二點多了,還有幾個小時,這個叫做王威的男人,就會變成一縷黑黑的煙從焚化爐的煙囪昇天,當然也可能是下地獄,或者根本沒有所謂的輪迴因果,只是很單純的從此不存在於這三度空間。
小潔從來了就沒有停過,跟著學的折了很多紙蓮花,歪歪斜斜的,心理偷偷的跟阿威對著話,『我手那麼拙,你到時候一看就知道哪些是我折的了...』,有時抬頭望著,安心的繼續動作,心裡暗自思量,該進去了吧,這一眼,要看是不看,看了,不就又黃牛了嗎?兩個人認定是最後一次的那場不倫相見,不也是纏綿相擁著說絕對絕對不該再有以後了....。『早知道就不說什麼沒有以後了....』小潔突然埋怨起當初的一語成讖,拿了香,決定把這難題丟給阿威,像是當年分不出輸贏只好猜拳那樣的撒嬌起來,一連三次的笑爻,小潔嘟起嘴,她知道阿威就是這個死德性,什麼都吊兒郎當的說“看妳自己”,這下好了,人都死了還不肯低頭...『明明知道我捨不得,偏偏全部都推到我頭上......而我,又怎麼捨得不看你....』。
時間越來越晚,大部分的人都輪著去打個小盹,而王威的父親,不到十點就被架著先去休息,留著的人後來只剩下王威的弟弟,用一種不大理解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女人,印象中,很多很多年前跟這女人一起吃過除夕團圓飯,明明沒過門,卻忙進忙出的張羅,伺候著打麻將的茶水,又是弄菜又是洗碗的...。「小潔,妳要進去看王威嗎?如果想看又會怕的話,我可以陪妳。」「啊...怕...不會,我不怕..謝謝你,東敏。」王威的弟弟很訝異“小潔”居然記得自己叫什麼,他是壓根忘了,現在才知道老爸偶而提起的是這個女人的名。
又過了幾十分鐘,小潔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站了起來。
「我想進去陪陪他,可以嗎?」「要我一起嗎?」
小潔搖了搖頭,重新綁了一次頭髮,輕輕拍了拍肚子,有點蹣跚的走了進去。
掀開了圍在環保棺木旁的白布,小潔不在乎任何禁忌的,就這樣端了張圓板凳坐在一旁。看著靜靜躺在眼前的王威,有點浮腫的臉,臉上的表情也很木然,是因為臨終前的遭遇嗎?唇緊緊的抿著,不知道是不是劇烈撞擊而留下的瘀青還是離死亡有了一段時間身體自然浮現的斑點,很明顯有了些紫黑色的痕跡,看起來很痛也不大真實,而更大的災害,聽說都已經做了縫合填充,小潔多少慶幸沒有參與到那個部份,眼前的,至少是一個完成的,修補過的,王威。
『你還在吧?剛剛東敏問我怕不怕,我說了謊。』......
『我根本就怕的要死,我怕看了你,明明不夠,就又得送你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以來,就這樣的莫名循環著。』.......
『我以前總笑說你是我的黑洞,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讓我臣服,心甘情願的把自己掏空,可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發現你已經成了我的流星,在我失去希望後給我偶而一瞥的驚喜,在我誠心默禱時卻又消逝的無影無蹤。』......
『所以,我從來就來不及許下一個願望,一個來不及許下當然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我只好永遠都引領期盼著你,以為只要好認真的等,就會用自己的力量完整捕捉這一閃而逝的光束,然後呢?終於許下一個我可以忘記你的願望嗎?.......』
『那現在這樣又算什麼?是不是遊戲規則又改了?改成我只能拿著香就能對你乞求什麼?你就會點頭允諾?那我可不可以不要你死,哪怕我這輩子都不能見到你,我也不稀罕知道你的任何訊息,我可不可以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死了,我算什麼......為什麼你連死了都不要讓我好過.....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已經結了婚還要來招惹我........』
小潔看著王威,沒有聲音的對談著。
不停擦著眼淚的手,傳來一陣帶點冰冷的溫熱。
小潔很緊覺的停頓了一切,也不敢用力呼吸著,有點慌亂的把左手抓著右手,閉著眼開始感覺起來...因為相信,所以能假裝自己正被舒服的安撫著。
是因為檀香嗎?還是因為明明很深的夜卻硬撐著的恍惚?
陷入一種迷幻的回憶中。
小潔幾乎要靠向王威。對他的鼻子吹上一口氣。
想讓自己的唇印上他的唇,或者就這樣什麼也不管的鑽進棺材裡。
小潔再累也記得眼淚千萬不能滴落在死者身上。
可這一個左手握著右手的片刻。
卻實在沒有什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的顧慮。
取得代之的是一種太濃烈的幸福包圍。
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只有王威能給的?
而更客觀的說,明明很多東西誰都給的起,小潔卻只想要,只瞧的見王威的。
小潔還是緊閉著雙眼。張開了手。
站直了。等待著什麼。心裡勾勒出那熟悉的輪廓身形。
終於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冰冷而溫暖的擁抱著。
很放心的長長的吐了一口大氣。
這二個星期以來心裡的委屈不捨。
彷彿都舒緩開來。
『你好好走吧。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等等時間到了,你就安心的走吧。我相信我“老公”會好好照顧我。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我愛你。我真的好愛好愛你。等你到另一個地方,什麼都安頓好了,你再告訴我。然後,我就原諒你,我現在還在生你的氣,可是只要你記得告訴我你在那邊很好,我就原諒你。還有,天亮了我會叫你,要火葬了我也會叫你,你要跟著,要快點閃開,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會叫你,你罩子要放亮一點,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很大聲的叫你....可現在你哪裡都不用去,就這樣抱著我,認真一點,緊一點,我要全部都貼的緊緊的那種...不管......親愛的......你為什麼要回台灣呢?為什麼要搭上那該死的直航飛機........為什麼呢?.....你不是說要幾年都不回來了好讓我沒辦法見到你嗎?.......我好想好想你....你走了......我呢.....』
而這時,白布輕輕的被風吹起,劃過了小潔連身裙下露出的小腿肚。
輕輕柔柔的。
如果,把時針往回轉上個十萬多圈。
如果,在生死交錯的氛圍中,可以暫時的倒轉返回的話。
以the first eyes 這首歌音樂襯底。
在舞池中相擁著的兩個人。
能這樣被你擁著重溫,這些回憶,彈跳的鮮活.....
那是1999年的夏天。
那個時候的珼潔有著一頭短髮,為了慶祝大學畢業,和家人開洋葷的出了一次國,不知天高地厚的,雖說因為甚得幾個教授疼愛還有臨時報佛腳的結果有著中上的畢業成績,卻從來不肯認真的準備起什麼特考高普考。是因為不敢面對落榜的失敗嗎?還是真的覺得自己不適合有些沉悶的公務員體系?就這樣混了幾天畢業即失業的日子後,在一個全家人剛用完餐的晚上,煞有其事的徵詢著,「我想出國唸書,短期的就找個語文學校,唸出了興趣來就申請碩士看看,我想學英文,想見世面,想....,對了,醫生說我可以拆掉牙套了。」
珼潔的家境小康,甚得父母的寵愛,從出生第一天開始,除了國中畢業的暑假到朋友家開的糕餅店幫忙包裝中秋月餅幾個小時以外,沒有機會打過工,當然也沒有靠自己的力量賺過一分一毫,珼潔的世界很單純,單戀過一些男生,也有那種害羞偷看的臉紅時刻,有幾個還不錯的男性朋友,沒有真正的談過一次戀愛,沒有牽手接吻的經驗,在同年齡的女生來說,若排除了那一大票讓人幾乎忘了“她”的存在的墊檔名單外,根本是有些晚的。
大四那年,珼潔同系上的幾個男同學分租著一層公寓。王威是其中的一個,不過,不是珼潔喜歡上的那個,珼潔喜歡的是一個眼睛大大鼻子高高的偶像劇型帥哥,兩個人之間有著自以為的曖昧,若有似無的,這男孩會在半夜到珼潔的房裡促膝長談,會在有些酒醉的狀態下不經意的在電梯裡相擁著,會在珼潔的房裡放上一張喜歡歌手的最新CD,會用寶特瓶去買上10元的油擱在房門口,然後打了電話交代著「妳喔,摩托車是不是又快沒油了?如果發不動了先用這個頂一下,我這星期回新竹,怕到時候卡在路上沒人救妳。」
珼潔當然有心細的一面,她會“順便”幫這喜歡的男生洗衣服,會“順便”煮上一鍋的白木耳蓮子湯好幫他降火,會“順便”燒上一大桌的菜,會“順便”在這男生打工晚歸的時候,跑到浴室拿了一條熱熱的毛巾幫他敷在脖子後頭。看在王威眼裡的這些順便,自然有很多“我為什麼沒有”的試探抱怨...
珼潔當然不吃這套,最多偶而也熬上一鍋王威愛吃的綠豆湯,然後帶點誇張的表情說,「你看我對你這麼好,下次我call你,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給我買便當回來...」,王威才不管那麼多,繼續的偷偷把髒衣服也丟在珼潔的洗衣籃裡,繼續的要珼潔陪著去打撞球逛夜市打電動,當然也會告訴珼潔自己怎樣被抓包了,怎樣劈腿了,怎樣對不起誰了....,珼潔一點也不贊同那些女人的眼光,會假裝很生氣的把洗到一半才發現的濕淋淋內褲給丟回王威房裡,有一次兩個人很三八的想要氣他一個剛say bye bye的學妹,故意手挽著手去逛夜市時,珼潔實在有些不能置信的對眼前的男人說,「真搞不懂怎麼會有那麼多女人前仆後繼的愛上你,我陳珼潔這輩子最不可能愛上的就是你王威。你說,我現在這樣挽著你,會有多少人羨慕我?...瞎了眼了那些人....」「要不要試試看..」「試你個頭啦...」
王威對珼潔其實很好。
珼潔從來不知道,原來當男人的“女人”和“朋友”是有如此的差異。
大四快畢業前,王威特地去台北向老爸借了車,說是要帶珼潔去劍湖山世界玩,出發前一天的那個下午,王威跑進了珼潔的房裡,說什麼自己人不舒服要珼潔幫他按摩,珼潔照做著,而且手法還是王威之前教過她的,王威當時有個在台北當化妝品專櫃小姐的女友,所以學了很多這類的技巧,回到台中,會現寶的要表演給珼潔看,一下子要她趴著,一下子要她敷臉什麼的。基本上珼潔和王威是從來沒有曖昧過的,一方面是因為王威身邊的女人從來不斷,一方面也因為珼潔一直有自己鍾情的人,所以兩個人許多的動作,也就更肆無忌憚了起來。
那一天的晚上,珼潔的房間燈一直暗著,門關著,沒有任何聲音。
王威的門倒是大開著,幾個男生在裡面玩著電腦,考完了畢業考,許多同學早把這公寓當成鬼混大本營,喧鬧個不停。不過,後來大家倒是全都嚇了一大跳,看著王威從珼潔的房間走出來,穿著白色的內衣,一件短褲,頭髮凌亂睡眼惺忪的,這房門至少關了幾個小時了,為什麼王威會在珼潔的房裡,自己的房間幹麻不睡,而當珼潔接著把房門打開,燈也亮了起來的時候,大家又是對於原來珼潔也在裡面的景況面面相覷著。
隔天,兩個人歡歡喜喜的朝劍湖山世界出發。那是兩人相約第一次的私下出遊,拍了很多照片,坐了許多可怕的遊戲機,王威整個人暈到不行,慘白著臉寸步難行,在涼亭中,王威很自在的枕著珼潔的大腿,沉沉的睡了好久好久,而珼潔就這樣東看西看的,也終於仔細端詳了一下王威的臉,想著昨天下午按摩後發生的事情,不過就是按著按著,一起擠在一小張單人床上睡著了。而對有些大喇喇的珼潔而言,那雖然不能算是第一次睡在一個男人旁,卻是在王威有意無意的擁抱中,有些急促的第一次感受了男人睡著時的充血反應。
直到現在,珼潔還是不願意相信他跟阿威之間有什麼。
後來,王威醒了以後,又開開心心的拉著珼潔,「走,妳不是想坐摩天輪嗎?我們去排隊吧...」
把公寓退租前,阿威特地上了台北去開了一台小貨車下來,把珼潔所有的家當都給搬回高雄,「妳說妳要怎麼補償我,拿點鈔票來花花好了...」珼潔理所當然的享受著,她以為“朋友”就是這樣,跟阿威炫耀著自己即將有的美國之行,也可能計畫出國唸書什麼的...,珼潔隱約知道阿威跟台北的女朋友處的不是很好,也卡在兵役還有延畢與否的問題,不過忙著展開新未來的自己,卻沒有多餘的思緒與地位,去操任何不該操的心。
一南一北的兩個人,很自然維繫著淡淡的友誼。某一個早上,珼潔家的電話響起,「珼,妳在幹麻?」「沒幹麻啊,收些行李什麼的,睡大頭覺,我下個星期要出國了。」「我明天下去高雄找妳玩。」「明天?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我去找妳玩啊,我坐統聯下去,妳來接我。」「ㄟ...」就這樣,在小潔有點詫異的情況下,阿威下了高雄,同時帶給了小潔一些驚喜。
阿威趁著小潔去廚房幫他倒水的時候,先是偷偷的做了些手腳。「珼,妳猜,我買了什麼給妳?」「什麼?」「噹噹噹噹....妳看~~~」「哇,哈哈,怎麼會有小熊維尼的浴巾。好可愛喔,我最喜歡小熊維尼了,你怎麼知道?」「廢話,妳房間那麼多小熊維尼,麥當勞出的小熊維尼妳不是也要我們幫忙蒐集..我逛夜市看到的,還殺價ㄟ,一條殺到350,本來500。」「囉唆,謝謝啦,我很喜歡,我要帶到美國去。」「還有一個,不過妳找不到的話就沒了...」「什麼?還有一個?你的包包勒,拿來給我檢查~~~」「我怎麼可能藏在包包裡啦,妳以為我像妳那麼笨喔。」小潔開始努力找著,不忘對阿威嘟著嘴巴碎碎唸著「送人家東西還那麼沒有誠意,還要我找,這我房間ㄟ,怎麼可能找不到...」「妳懂不懂這樣才有收禮物的驚喜...」當小潔在床底下翻到一隻小熊維尼玩偶的時候,果然開心的大叫起來「好可愛喔,我好喜歡喔,真的好可愛喔....」「說妳笨妳還不承認,快點把娃娃拿過來...」阿威接著像變魔術一樣的按了按枕著藍色小枕頭睡覺的黃色維尼熊肥肚子,「ㄍㄨㄥˊ,ㄍㄨㄥˊ......」只見眼前的小熊維尼發出了搞笑的打呼聲音,而小潔更是像發現新大陸的樂不可支起來。
兩個人,想到了大三升大四那年一群人曾經從高雄騎車殺到墾丁的旅行,有些天外飛來一筆的,決定趁著小潔出國前,再去一次墾丁,那個晚上,又是一張小小的單人床,兩個人靠的很近的熱烈討論著,說些好玩的鬼扯的,小潔沒問阿威為什麼要突然的下來高雄,也沒問阿威為什麼要又說要待到送機才走,小潔告訴自己“因為我們是朋友”,然後什麼也不願意多想。
那個晚上的滿天繁星,照亮著我們最甜美的青春
「珼,走,我們來去鵝鑾鼻燈塔看夜景...」「現在嗎?好啊...也太刺激了...」「先去買啤酒好了...」「嗯嗯」...
阿威騎著機車,後面帶著珼,兩個人其實已經在墾丁玩了一整個下午了,不過卻沒有什麼累的感覺,所以繼續四處開心走闖著,那個時候雖然已經規定騎機車要戴安全帽,不過在什麼都很easy的墾丁街頭,九月的末夏晚上,在小小的違規恩典中,臉上沒有任何阻隔的讓徐徐的涼風陣陣輕拂。
天很黑,燈塔附近沒有太多的照明,珼緊緊抓著阿威的手,「我怕,你別走太快,我會摔跤..」「我在,牽著我,我們慢慢走...」經過了一番折騰,總算到了,吹著鹹鹹的海風,飄著軟軟溼溼的泥土香,一直維持很high情緒的兩個人,坐在燈塔基座上的台階,略為休息著。
「珼,我們來喝啤酒。」「嗯嗯。」
小潔離阿威有一小段距離,很享受的聞著那股說不出來的鹽味。
「珼,媽的,沒有開瓶器搞屁啊...」「嗯嗯。」
小潔其實不大在乎有沒有酒喝,也沒有很認真的聽著阿威究竟在囉唆什麼。
「珼~~」小潔轉過頭看著,看到月光下的阿威拿著兩瓶綠色的玻璃瓶海尼根,很苦惱的嚐試著。
「不能開嗎?有沒有什麼小石頭之類的...」阿威又拿著機車鑰匙在那死命的施著力,功敗垂成的。
「威,給我。」小潔想到功夫片裡的把戲,什麼也沒多想的拿著瓶子就往台階上敲,鏘的一聲,這下真的打開了,瓶子也破了,酒因為撞擊以白色泡泡的形式流出了一大半,小潔沾著整手的酒,用一種糟了一個糕的慧黠表情看著阿威,開心的大笑著。
「吼~~妳在幹麻啦!等等受傷了怎麼辦?」小潔什麼也沒說,很開心的舔著自己沾了許多啤酒的手,正要把破掉的啤酒罐往嘴裡倒的時候,瓶子卻立刻給搶了過去。「我會被妳氣死~~」阿威拿著打火機照著瓶底,示意著裡面已經有太多的玻璃碎片.....
「哇~~好險」「妳喔~~這麼笨要怎麼去美國....」
小潔什麼話也沒說。又跑去台階上蹲坐著。
阿威倒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的用自己的辦法開了剩下的一瓶酒。
自己喝了幾口後,遞給了小潔,接輪著喝著。
「珼~~」「嗯。」「來~~」
小潔轉過頭,看著阿威不知什麼時候整個人都平躺在地上,也不怕有蟲什麼的,想了一想,也跟著躺了過去,兩個人,頭靠著頭,就這樣以大地為床的,欣賞著滿天星斗。
「會冷嗎?」「還好。」「等等回去洗了澡就早點休息。」「嗯。」「明天早上起的來的話帶妳去看日出。」「嗯。」
那個晚上,還有那個晚上之後的那個晚上,小潔和阿威,睡在一個鋪了和室木製地板的民宿中,窗戶打開是一大片的牧場,上面有著農莊主人養的幾隻乳牛。
那個晚上,還有那個晚上之後的那個晚上,小潔和阿威,在那張普通尺寸的雙人床上,聊了很多的天,也聽了很多故意要讓小潔害怕的鬼故事,迷迷糊糊的睡著醒著。
那個晚上,還有那個晚上之後的那個晚上,半夜的阿威身體很燙。
如果說,兩個人之間沒有起任何的變化,多少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說法。
小潔和阿威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處理所有的接踵而來。
比如,那個在台北工作的專櫃小姐女朋友。
比如,一整個太平洋還有11個小時的差距。
比如,我們是很好的可以當一輩子的朋友。
那個時候,什麼都以為可以一輩子,特別是“朋友”這種抬頭。
在棉被的掩護下,小潔接受著阿威的擁抱,還有某些不到終點的探索。
而在飛機起飛前的那場最後的夜,直到死的那一天,什麼也不用開口的說破。
小港機場的海關入口。
「到了美國打電話給我。」「嗯。」
「傻瓜,妳自己愛去的,哭什麼。」「嗯。」
「我等等還要坐車回台北呢?」「嗯。」
「不然你到了桃園要轉機的時候call我。」「嗯。」
「謝謝你來送我。好好考試喔。加油。...」
小潔怎麼樣也猜想不到,當時的她,與往後的十多年相比,
也曾經存在那麼不在乎,那麼不自以為愛王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