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眠
有聲音從我耳邊悄悄挪進，小心的把眼睛從棉被露出
一點點，讓眼尾餘光去解除我的疑惑，去解說這詭譎的氛
圍。從小有自己嚇自己的習慣，長大了深夜仍然會被幻想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出一身冷汗。一陣緊似一陣催命奪魂
的敲門聲，外頭站著的不是三頭六臂的長舌突眼怪就是全
身溼漉漉想借我屍還其魂的冤死鬼，不然就是我誤闖入一
面通往異次元世界的牆，有天無緣無故從這裡消失，然後
二十年後在某個那裡出現，人人揣測我這期間去了那裡？
做了什麼事？遇上什麼人？而我只能一味搖頭﹐蠢蠢的模
樣，只問了一句今天幾月幾號之類的話，令人於心不忍。
是了﹐是了，我在空間時間的交流邊緣地帶遊走二十年，
斗大的新聞標題喚起二十年前一度嘩然的驚恐回憶。就像
小時候讀「寰海搜奇」、「世界奇談」那樣﹐最離奇的事
終於發生在身上了，我將以一張黑白模糊令人發毛的發毛
照刊登在本世紀的奇人異聞上，咧著嘴笑，笑……。
睡不著﹐該死的想像力替自己逼出一身冷汗。耳邊像
有人在說話談笑，用氣音且掐著脖子說話，怕別人聽了去
，合理推測應是「鬼話」無誤。書桌前裝了面大鏡子，大
鏡子面對床頭，奶奶說千千萬萬要不得﹐睡覺時雙腳更不
可以對向門外。我問為什麼？奶奶震怒的拒答和堅定的口
氣讓我日後小心翼翼遵守這條戒律。前個房客不曉得這個
忌諱嗎？如果不是房租太誘惑人，四千塊一間套房！打死
我也決不跟膽識開玩笑。我是一個迷信忌諱的崇拜者，尤
其牽涉到妖魔鬼怪之類的傳說。像半夜十二點在鏡子前不
能點兩根白蠟燭，否則會映見未來另一半的臉孔。想想﹐
這是一件多麼弔詭的事，鏡子映的不是你的臉孔，卻是張
陌生人的五官且日後相隨一輩子，對你做出各式各樣的表
情，吐吐舌頭眨眨眼睛之類的。但我相信，他或她只要面
無表情就能把人嚇得屁滾尿流。也不能在夜晚晾衣服，精
靈鬼怪是會寄住在裡頭，穿了之後，人會變的昏昏沉沉，
因為被吸光了元氣。國小下課時，我們會圍站桌前請錢仙
降駕問她到底有沒有偷愛他，它們也預言我會讀大學。果
然！真有這回事存在！
我開始蒐集編織些謊言來哄騙自己，企圖說明失眠也
是人生的一種感覺，如同他們說失戀也是人生一環，要懂
得珍惜享受才是。數牛數羊數豬吸氣吐氣，安撫蹁躚跳躍
的睡眠靈魂，滿屋牛羊豬在棉被橫過來越過去，哼哼唧唧
，雜遝擁擠，踩的我腦神經又腫又痛。報紙健康版告知要
做情緒的主人，導正負面緊張思想擁有EQ智慧，譬如說
明天短暫的會議何能並列永久的身心健康，擱了吧你！能
四平八穩躺著睡覺就是幸福！病房裡與死神拉扯的人多的
是，睡不著覺會對不起人的。唉，我一輩子就是常活在自
我催眠的狀態，才會被歸類成凡事不經心、少了根筋且萬
萬不可託以重責大任的人。大筆提款存款的工作，決不會
落到我的頭上，老媽這種可擴充到經邦濟民的邏輯理論，
無以為之，我早認了。我只奢求早早睡覺﹐早早起床上課
。期末考來了，而且是馬上。
腦海中的歷史人物、詩詞章句活靈活現漂浮在半空中
。近百首斷頭缺臂的律詩，向我訴說胡亂移花接木造成的
不適與窘態。為了期末考能順利通過，我已經犧牲多個發
呆的夜晚，試著以最真誠的態度求得最友善的回應，希望
大儒聖賢能否接納我。或許，我對重點的認知跟老師的大
相逕庭。我看到張籍這個和事佬奔走於韓愈、白居易之間
。一邊是友情一邊是恩情，皆得罪不得。張老師專線或許
能派上用場，怎麼處理才好呢？。還有，那些頑童抱走杜
甫他老人家的茅草做什麼用去？拿去升火烤蕃薯煨蛋恰能
適得其材。小時候我們也常偷拔防風用的乾枯木麻黃，只
是那老翁不像杜甫那樣溫和倚杖嘆息盡言喚不歸，喚不歸
啊！我們是被扁擔荷鋤追趕入竹林的。我像是千年前裡頭
的頑童﹐抱走了茅草也抱走睡眠﹐穿過黑深的竹林﹐任誰
喊得唇焦舌燥﹐只留下遠去的背影與一臉的無奈相對。
凌晨三點，疾走的秒針，聲音放大了數倍，鏗鏗鏘鏘
，吵也吵死人了！十二點躺下，六點要起床，三點是關鍵
，賭注是明早笑臉迎人或著臭氣薰人。從床頭滾到床尾，
從床尾爬回床頭，來來回回，就算中了蠱也該完事了。這
三個鐘頭的折騰，比被瘋狂老師罰舉椅子半蹲還想要號啕
大哭，因為受苦受難的只有我一個人。對我來說，獨自入
地獄是超凡的人格神話，大慈大悲更是入山修行後的理想
，凡事成雙總比落單來的強。
左腳大拇指拚命摩娑右腳大拇指，指尖愛上頭皮，不
時造訪。雙眼搭上秒針，幽怨無助。多彩的愛情故事，同
時發生在一個人的不同部位上。事實證明，失眠會讓人精
神錯亂，喪失理智。它是一條離水過久的魚，嘴巴一張一
合，眼前出現一片大海，卻要萎縮乾癟在潮水打不著的海
岸。
這棟大樓最近翻修刷新，裡裡外外全刷上白漆。趨身
開門、轉身鎖門，油漆味從一樓跟著漂上四樓，味道太濃
，讓人懷疑是從自己身上散出來的。房東還問說是不是漂
亮多了？見鬼！打了人一身寒顫且淒涼過了頭！
……不遠處的淡水河此刻應該睡的香濃酣甜，載著家
家戶戶的睡眠，輕輕蕩蕩一路游啊游……。淡江大學也實
在是夠得天獨厚，有條淡水河，有座觀音山，還有條宮燈
街。這河夜晚鑲上繁星啣上一枚滿月，水銀燈影在水中扭
腰擺動。前有小河後有山坡是美滿的開始。當然，這街也
不能免俗的結合上淒美的殉情的鬼話故事。在每個適當的
深夜乘風伴雨出現，證明自己的一往情深、忠貞不二。路
人嚇的抱頭狂奔，一路上舌頭打結回到家，故事就從多年
前一位路人學長或學姐開始。太多一樣的故事情節，令人
覺得愚蠢可笑，而且如果「它」不一臉青面獠牙，我倒是
想說說自己歷年來的看法。說來也怪，對於這些魂魄般的
愛情誓言，我卻出奇的冷靜，決不擔心「它」從背後劫頸
而去。
我們學校也不遑多讓，有錢穆紀念館、中影文化城、
還有不得了的故宮博物院,，人文氣息獨領風騷。河、山、
街、館、城、院……。六中取二，兩兩一對，任意排列組
合，隨時交織出一幅美麗的湖濱歲月。我每天川流其中，
還為逃脫的睡眠而搗枕搥床，我不會傻到在豬面前數珍珠
，但我勢必成了那隻豬。
我開始祁禱隔壁晚歸的房客趕緊夾著腳步聲回家，無
意的一聲咳嗽會讓我安心不少。常興街有很多間茶室,沒有
招以鑲小燈泡的牌面，深色的鐵門後,自有一番旖旎春天。
採木板隔間，每間上頭吊著電風扇。氣派大的，少說也有
十餘間，格局小的，只要老闆娘夠老道，照樣一嘴鬧哄哄
，算來也抵得上秦淮河畔的鶯鶯燕燕。每次路過，總是加
快腳步，卻又不時偷眼，看老頭子抿緊頭髮，油亮油亮。
穿西裝褲趿拖鞋，載了一袋五六個瓠瓜，裡頭的老姑娘就
呵呵笑出來了。「……老緣投仔！今天實在老緣投！老緣
投送瓠仔來囉！呵呵呵，我說查某鬼啊！好出來囉……」
我也笑了開來，一路輕盈搭捷運去了。
隔壁的阿伯一定還逗留在鶯巢燕窠中玩大老鷹補小黃
雀的勾當而忘了投樹回家，前幾天老聽到他咬著聽筒，展
翅大叫什麼「做堆」不「做堆」的。我的睡眠可也在哪得
意忘形了？一旦回來，那也得來個全面禁宵令。我喜愛萬
家燈火更勝闃寂孤絕。
睡眠游走半夜，身軀也跟著疲憊不堪。滿腦記憶東撞
西撞跳脫時間去拾掇遺失的片段，撿了一片，拴在腰際。
收集多了，瑯璫響。
睡不著的夜裡，總會跟記憶牽扯出一段曖眛不清的距
離美感。我開始懷念那一段倚枕即眠的日子，沒有幻想，
沒有思緒，沒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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