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果可以重來,娟 我還是愛你
一個人的環島:每個人都在找一條,只有自己懂得的路
(摘要)
女兒,我想告訴妳,不管妳最終做了什麼選擇,不論世俗眼光是否贊同,我想掌握自己的人生,便是之於妳最好的意義。總之妳是誰,要比妳做什麼來得更重要。
環島,這是我的夢想,即便有再多的人能夠陪我一起走,但也只有我自己能夠走完屬於我自己的這條路。不去也沒關係,但去了,於寫墓誌銘時,會少一條憾事。
(內文)
補述二
第一次聽王發倩的兒子娓娓道出他曾被家暴時,其實我是震驚的。退伍後第一次與王發倩重逢是在淡水馬偕醫院,因為沒有人會在臉上貼著「我是家暴加害人」,所以我並不知道他家有這一段,從他話中,只知道他雖已離婚,但現在全家住在一起。他一樣非常健談及幽默,他對事情仍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提起音樂、政治、歷史、航海,他總是能洋洋灑灑地談上許久,也很懂得說笑話,還坐在病床上模仿李恕權唱「迴」,把來探望的同學逗得都流出淚來。
病房外隱約聽他兒子說他爸爸跟媽媽分開時有過很激烈的衝突,但那時我實在很難將眼前的王發倩跟「激烈的衝突」聯想在一起。後來因緣際會也認識了王發倩的妻子,看起來,她是一位孜孜不倦且努力向上的務實工作者。我忍不住好奇想說為什麼看來這樣好的兩個人,會走到「劇烈衝突」且不得不離婚的這條路?
一開始的我像極了網路的鄉民,一直以找出「究竟是誰犯了錯」這樣的態度在瞭解他們家,但理解得越深,漸漸地發現這一切換作是我們任何一個人,或許都不可能更高明。在那個沒有家暴法的年代裡,這樣的故事或許只能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我不知道,是否有了家暴法以後,像這樣的故事是否更有機會能夠被好好地被處理。
王發倩的祖父及曾祖父都是日文流利的船匠,因此在日治時期,他們家族也因此較為富裕,是基隆當年少數購地蓋樓的家庭。王發倩的爸爸及他都在很年輕時就上船(遠洋近海都有)服務,因此他知道世界的寬廣,也知道當時台灣的侷限,也有一些跟蔣家不一樣的聲音。
在隔壁城市的淡水老街上,王發倩妻子的娘家開設小型海產加工廠。他的妻子從小就一直努力幫忙家庭分擔各種勞務,包括海產加工。她想好好賺錢,讓全家人都能過著有品質的好日子。
王發倩在船上有份很好的工作,大約是當時人們一般薪水的三~五倍。後來他倆相遇了。他跑船得來的錢足以養家活口且還有餘,但因跑船,聽說總是會有些尋歡作樂之事。所以她希望他能為她放棄跑船的工作,在陸地上好好地找一份正職,全家一起過著簡單但幸福的日子。
每當他看著他的孩子們時,他都覺得他不該缺席他們的成長,於是他說服自己加入妻子的小生意。但每次煎煮著這些食材時,他都忍不住對此嗤之以鼻,他覺得賺這樣的錢真的是小鼻子小眼睛。久了之後,他的妻子對此也有氣,她認為這個男人眼高手低還不負責任。然而他是一個心很大的人,畢竟跑過五大洲,而且一直擔任管理的職位,比起孜孜矻矻湯湯水水的賺錢,他更相信依靠自己的航海專業賺錢才是康莊大道。他不瞭解為什麼太太不喜歡他跑船,感覺像是一直在阻撓他的夢想,但一想到跑船就無法跟孩子相處,他悻悻然強迫自己待在陸地上。
在他老婆的生命經驗裡,賺錢並不容易,因此她小心翼翼地計算著怎樣可以存錢,為了省下店租,她將店面搬到娘家閒置的屋舍。然而,對王發倩來說,這件事莫名其妙,為什麼要屈居於妻子娘家的房子裡,自己又不是買不起房子,加上原生家庭的價值觀差距,讓他們的衝突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加上當時家庭暴力跟性別平等的概念尚未普及,因此他對她使用暴力。
當他試圖用拳頭跟暴力控制局勢,他妻子則開始為了自己跟孩子的未來做許多的盤算。她想跟孩子的父親離婚,他將這樣的事視為自己的奇恥大辱,因此抓著她痛毆,恨她奪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的妻子則在嚴重暴力下,不想再飽受驚嚇及受到身體上的傷害,於是提告,俟成案後再訴請離婚,終止婚姻關係,並取得孩子們的扶養權。
至此,王發倩從一名船公司明日之星也是家中掌櫃,有人人稱羨的高薪及宏大的世界觀的人,掉落成一個平凡人,再掉落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王發倩曾經私下告訴我說「她奪走我全部的財產,那當下我怎麼可能沒有恨呢?」他認為自己離婚、失去海上的工作、被告傷害這些事,實在太過丟臉,沒有顏面面對家人,而且失去自己的小孩、失去工作,更失去夢想。那天他反覆地跟我說「當時我已經精神恍惚不太正常,我不想用暴力,我為了不讓我們家人成為社會新聞上的事件,我自我放逐離開傷心地……只要看到孩子們能健康長大,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於是,他開始浪跡天涯,沒有一個同學找得到他。在醫院重逢的那天,他跟我們說他每一學期都會回去看學校一次也都會回去看小孩一或二次,並總是告訴小孩「只要你們能平安順利的長大,成為一個好人,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也鼓勵孩子們往各自有興趣的文學與音樂發展。
他一直到往生前,都盡全力地負擔自己的生活費。失去了家人、親戚、朋友及工作的他,一直到往生前,都仍做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臨時工,直到發現自己一肚子腫瘤,嚴重吐出大量的水,才帶著一種近乎告別的心情,打給兒子說自己的身體狀況,並再三強調不要治療及不要急救,他只是怕之後看不到兒子了,才告訴兒子這件事,並要他兒子找來我們。
告別式上,我想人啊,應對世界局勢變遷的能力、每個人的家庭價值觀念乃至財務狀況都有所差異,所以要談「公平不公平」、「誰欠誰」及「誰對誰錯」,似乎都很奇怪。隨者司儀的一句家屬答禮,我想對王發倩的兒子來說,那個小時候曾經充滿幸福的家,看來是已經回不去了。
人再豁達,也會有塊心底的傷;心再冷漠,有時也會紅了眼眶;走得再瀟灑,途中也會有迷茫;活得再漂亮,背後也會有悽涼。我想念這位同學,讀書時每次他手邊有什麼就會想著要跟我們分享,總是可以跟我們開玩笑。人生就這麼一次,看著他這麼堅毅、孤獨的身影,總使我忍不住想著有沒有什麼可能性,能讓他不需要這麼勇敢,能讓他被支持及被原諒,能讓他有機會在人生的轉角遇上許多善意與愛?能夠跟深愛的人及想念的人在一起?
告別式排在下午,而非上午。告別式後與陳意文、林書瑋及周鳳玲聊到晚膳時分。她們說「不要總是在告別式時相聚,現在既然出不了國,那就揪團環島邊吃邊玩」。各自散去後,我到長途客運轉運站買了一張21:30發車,前往高雄的車票,這台車於23:45抵達台中朝馬,先讓乘客們下車,換車之後,於23:55才一路開往高雄。在國光號高雄轉運站買了張前往台東的車票,這台車的司機貼心地讓乘客在大鳥及金崙欣賞日出,而大鳥到多良這一段路的風景真的很漂亮。車子抵達台東鐵花村之後,走到台灣好行第四月台,隨後搭上8101A公車來到三仙台,途中司機讓乘客在東河橋遊憩區上廁所,稍作休息。三仙台這裡,不知怎地,今天爆熱,海邊的石頭不但燙手也燙腳。隨後再坐花蓮客運到花蓮,刷悠遊卡就行,不用特別買票。車子沿著海岸走,途經磯崎海濱遊憩區等景點。在花蓮市區吃午餐買伴手禮(發現奶油酥條代工商-麥式多),另特意走到成功街去喝廟口鋼管紅茶配台式馬卡龍。然後坐公車到首都客運的花蓮轉運站買張到蘇澳的車票,可能是剛好坐到一台新車,由於該車內空間很大加上我累了,於是不禁睡著了,一路睡到即將抵達蘇澳才醒來。坐上紅2公車前往羅東夜市,仍是吃蔥多餅、肉鬆雪花冰及羊舖子(你媽沒來,我不知要吃甚麼,就照上次的)。最後走到葛瑪蘭客運,買張回家的車票。
完成坐公車24小時環島一圈。想都不用想,我知道在下次某同學的告別式上,她們仍是說著「不要總是在告別式時相聚,應該要揪團邊吃邊玩……」。我在這24小時,把這一篇細細想了一遍,然後寫了下來,以此誌念王發倩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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