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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奇
○ZY 撰
妳怎麼去給自己一個驚奇呢?譬如說,在一個相當無聊的夜晚。
容我指陳。
妳走出地鐵站,吻濕手指,伸直手臂弄清風向。妳低頭看一下分針的指數(四捨五入?好吧,29捨30入),向風(或者應該說,逆風)走那麼多分鐘。然後妳抬頭(或許妳還需要前後走動張望尋找)看看門牌號碼。(如果妳今天特別的疲倦,記心不清了,就把數字寫在手背上)妳走回地鐵站場,算數第幾個男人走過妳身邊。數到門牌號碼那個,然後呢?
然後,給妳自己一個驚奇。怎麼個作法,妳自己去讓左手跟右手猜拳好了。為了避免作弊,我這麼先替妳指定了:左手贏了妳踢他一腳,右手贏了妳必須叫他踢妳一腳。
不好嗎?
妳若是說,多無聊啊?我踢他、他踢我的。
那很簡單,把踢改成擁抱。再不,把擁抱改成吻、或者吃一客牛排好了,無傷大雅,雖然,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傷荷包。不過,我相信,實際上認賠的機率是遠遠小於二分之一的。因為,妳先前在數數的時候就已經會開始作弊了。譬如妳算中一個老頭子,妳就會瞥一眼,告訴自己,算錯了。或者,妳算中一個書獃型的 geek。以此類推(我原諒妳,作弊那是人之常情吧。),妳停止計算時,應該會是個正好帶來一束花的紳士型,或是學士型,當然更可能是名士型者流了。這個邏輯推理,應當說得通吧?
當然,妳或許會在這個晚上,終於向自己認罪,坦承自己面對孤獨時的軟弱。今天沒有正好帶來一束花的紳士或是學士當然更沒有名士。這是個如此生硬的世界如此模板的夜晚,妳跟自己最過不去的,就是那麼輕信自己,任自己去相信,這個世界還有巧合、還有驚奇。
機率是那麼不可靠的一回事。妳抱著枕頭痛哭開來,驚奇是那麼可惡的一個敵人,妳開始咬著牙用力地恨它,它一總而又一再只在妳最不期待的時候出現。那樣的時候,誰人會需要什麼驚奇呀?為什麼它從不在妳最最軟弱、最最需要、最最期待的時候出現呢?
方法論並非存在論,而邏輯推理更不等於證據。我現在只能退守一個形上詭論的角落,用哲學名彙來築一面牆。我可以用邏輯來討論驚奇的流程,但現在妳可以在涕泣中反觀驚奇之矛盾。
妳可以繼續在城的那一頭恨我。但我知道,某些機率絕對不等於零,譬如說,某一個夜晚,妳走出地鐵站,吻濕手指,伸直手臂弄清風向。妳低頭看一下分針的指數,逆風走那麼多分鐘。然後妳抬頭看清了門牌號碼。妳走回地鐵站場,算數第幾個男人,走過妳身邊。數到門牌號碼那個。
然後呢?
那晚我正好為一個朋友的生日而買了一束薔薇,剛匆匆地下了地鐵,就聽見一個數數的低語聲。然後呢?妳是踢我?還是作弊?
那個機率並不等於零。隨然它可能趨近於零。
然則,驚奇是可能的。不是嗎?
◎山谷
○ZY 撰
女人蹲下身,一杓杓熱水往肩上潑下,她感覺到水液裡石灰的重量與質感,那裡面還有硫磺侵透的氣味。她可以在白氣氤氳裡,同時看到四周山谷間漫散的水蒸汽,列佈的巨石上沾染了黃色或淡赭的混彩。她感覺到自己中年的身體,像那道彎曲流下的荒山溪谷那樣,從上游的急湍,現在流到緩斜的山麓。
她聽到隔壁小室傳來年輕男女的輕佻笑聲,意識到自己,因為室內蒸熱的稀薄空氣,臉頰上開始氾起潮紅,胸口開始清晰可感的心悸。她知覺到一雙微微粗糙的手掌,現在撫摩她的胸口,細滑的泡沫拖過她敏感的乳頭,她感覺到自己因之而突兀地顫動。同時她明白地理解,那只是生物性的反應,末梢神經上,她並沒有控制或企圖的自動反應。她同時感覺到男人把軀體由身後貼近,同時感覺到男人同樣生物性的反應。
她記起家。遠遠的荒山溪谷內裡的一些景象。她記起一個小學黃土的操場,奔跑的孩子,踩彎又直起的芒草,翕閤然後等待又張開的含羞草,剝斷後抽出細絲的榨漿草。她記得春天一直開到夏末的純白野薑花和百合,蔓藤上圓串的喇叭花。她記起冷洌的晚秋,屋邊一列列開始曲身垂首的金盞菊,殘瓣在泥徑上鋪陳出季節與風雨過路的雜痕。
她記得一個沉默的鄰家男孩,在落日中遠遠跟著她,一路走下學的山徑。上學也是。
她記得自己因為裙子的陳舊而執意閃避,總走著太快的步伐,不讓身後的腳步太過接近。她記得後來必須搭客運車進城去上高中,那時開始在街上的商家打工,於是,不需要再穿舊裙子,不需要再帶著暗昧的愧疚,不需要閃避。
她記得有一日,在等車回家時,巧遇那個總跟在身後遠處的鄰家男孩。他那時穿著粗布工作服,滿身油漆的鮮艷斑點,騎著一部中古機車,前前後後吊了許多瓶瓶罐罐和刷子與工具。看到她,他把頭脖子伸得老長,大聲打招呼,大聲笑著。
後來,他把機車停在街邊的騎樓,拉了她去吃老退伍軍人開的牛肉麵攤。她記得一個爽朗奔放的男孩。我從來不害羞的,他說,妳全弄錯了。他大聲笑,一匙又一匙地加著辣椒醬,把一碗麵湯蓋得一片濃濃的紅艷。他吃得呼嚕有聲,不斷擦著額頭跟脖子上的大粒汗珠。他後來說,妳是說我老只是遠遠跟著妳上學下學那回事啊?
那只是因為,我背的是個很破舊的書包,很不想讓妳看到。他搖著頭大笑,汗珠飛散在胸前的布衫。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念頭在胸臆裡迴旋環繞,但最後,她還是沒有跟他說起,陳舊的裙子那回事。
她記得他們並不常碰面,但碰面時,常一起去吃牛肉麵。她後來每吃到牛肉麵,就自然想起一碗晚霞那樣染得赤紅的湯水。
她後來真的離開山城了,到另一個海岸去上大學。她記得最後一次跟他去吃牛肉麵,他聽完後,突兀地生氣,突兀地起身離去。但隔天傍晚,他特別到她打工的店裡去看她,手上拎了一幅畫像。
油漆是工作,隨手畫畫,是無聊的閒事。他說,把那幅畫送給她。赤紅的晚霞裡,山徑上,一個穿制服的小女孩低頭走著,遠遠的後頭,一個男孩也低頭走著。她記得,山徑兩邊的百合和溪水跟野薑花。
現在她開始感覺到腿間的濕潤,那只是生物性的反應,她知道。
她記起自己在某些夏夜,涉水時那種稍顯突兀的涼意,記起自己總禁不住突然侵來的寒戰。而後,顫抖之後,雙腿慢慢習慣水的濕度和細小的波浪在腿間上下搖動起伏的知覺。
她聽到耳際男人的嘆息,閤著的眼前浮起一個生氣的固執的男孩的面孔。而後她感覺到男人堅實的手臂用力圈住自己的軀體,她聽到自己的嘆息聲。心知那只是生物性的反應。
之後,她又開始一杓一杓讓燙體的熱水從肩頭從胸口和背後沖擊鬆鬆軟軟的軀體。此刻她不再清晰地嗅聞得到硫磺的氣息,但她繼續想像小室之外,現在晚霞大概已經沉落,溪谷旁邊的曲折山徑,應該已經不再看得清走動的人影。她突然又聽到室外,傳來年輕人的輕佻的笑聲。或許是同樣的男女,或許是不同的男女。
她記得,後來聽鄰人說過,那個男孩,多年後,在小鎮外的野地裡,開了小有名氣的書畫工作室。她並沒有去過。雖然,她曾經匆匆促促地數次回過山間的老家。
那幅畫呢?
走出去時,她問身邊的男人。
2006.11.02.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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