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認識班尼,一轉眼,七、八年了。
認識班尼時,我們還住在舊房子裡,想把原來的木板圍牆,部分換成厚土环型(adobe style),朋友就介紹班尼給我們。
班尼的祖先,屬墨西哥藉,大部分交往的朋友,都是講西班牙語,相較於美國主流屬歐地族裔,西班牙族裔,相對的,比較熱情開放。略帶點深色的皮膚和眼睛,常被認為是性感的象徵。他們愛玩愛唱歌,信仰樂在當下。也愛在婚姻裡,分分合合。這裡指的,當然是就比較上來說。
班尼先後兩任妻子,給他生了九個孩子。
班尼在約定時間裡,一個人來,把要做的工作,做了紀綠,正式報價時,是和兒子肯尼,一起來的。
肯尼那時二十九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就要進小學,是前妻生的;一個是現在同居的女友生的,和女友正準備辦婚禮結婚。
班尼感嘆的說‥肯尼是唯一繼承了他的行業的孩子,也是唯一還住在老家那個小鎮上的孩子,其他的,都不在身邊了。
對於改建圍牆的工作,班尼說‥時間至少要一整個月,總額一萬兩仟多美元。
我不知這樣的價碼,到底合不合理,介紹我們認識的人,是我十分要好的朋友〈珍〉。珍直說‥班尼開的價,永遠都比別人低很多很多。而且,我也察覺出,帶著兒子來,或多或少是要一個‥年輕又頗有些意氣風發,十分體面的兒子,給這個價碼做肯定的背書。
班尼有九個孩子,是珍告訴我的。她還告訴我‥班尼九十多歲的老母親,半年前才過世。幾年前,一個手下的老墨工人,一氣之下,點火把班尼的房子給燒掉了。班尼於是就地重建,蓋了間有九房間的鄉下式的adobe房子,太太不堪這樣的苦生活,跟著人家跑了。
打從認識班尼沒多久,我就想寫寫班尼這個人,主要原因是‥背了那麼多人生的沉重的一個人,可他卻很清楚的讓我覺得‥他是那麼和平的一個人!對周遭的種種,好像沒半點抱怨,工作能幹多少是多少,臉上也總是笑笑的。
說好一個月的工作卻直拖了四個多月,由原定一萬二的價碼,直給我增加到兩萬多,快成長一倍。結果是‥他依然沒賺到什麼錢!工作是勉強撐著,在夏天開始秋未完成,我鬆了好大一口氣。這是因為在美國,工資是是主要的成本支出,他雖然用得多是廉價的非法墨籍工人,有幾個卻是班尼長年的老朋友,年齡和班尼差不多,六十多歲,他們是只拿錢不做事的,只要班尼不在眼前,這幾個老傢伙就坐著不動。酷熱的夏天,看其中一個胖子.挺著個大肚子,連帶動自己的身子都吃力,這種賣力氣的工作當然做得十分辛苦。當我看情形不對,向班尼建議換掉他們時,班尼則是一付同情他們需要工作!需要錢!老朋友總得幫幫彼此。就這樣工作的進度比開銷的進度一點點落後,一萬二仟用光了,工作則還有一大截等著。所以說班尼是個不合格的建商工人。
但是,看著他有時帶著孫子來工作,對孩子總是輕聲細語;進入後期,為省工資,周末一個人來做,從早幹到晚,一個人抵三個人。我則是因為‥不管怎樣,這圍牆總不能弄到一半就停在那裡,看到班尼沒錢買材料,我自己買來給他用,後段時間也直接加入,只要我能做的就捲起袖子自己來,也因此和班尼多了些聊天的時間。知道他家除了有個九間房的居家adobe,很大的一片土地上有自生自滅上百棵的各種果樹;院子裡有各種的動物,土雞、火雞,咩咩小羊,和好幾條看家的狗。早上要出來工作之前,天天都得花上兩三個小時,照顧花草動物。另外,我也很很羡慕他還擁有個牧場,裡面有牛、豬和馬,和一個快九十歲的孤單老牛仔替他照顧著。肯尼-班尼的兒子,說‥冬天常接不到工作,就沒有收入,那就靠賣豬牛肉過日子。入秋後不時的帶些水果和瓜類的蔬菜給我。也就是那年,他家的豬仔特肥,長到五百多磅,入冬後他會宰來和家人親友分食享用,還會有餘,問我要不要一塊。我說:不用了。
所以說,班尼不是個好買賣人,但他卻是實實在在的生活著的一個好人。不論事情進度怎樣,就算事情代誌大條,看他不急不慢的,從來不動怒,從來都沒聽他說過任何髒字。對於一個靠體力生活,又有個小工作團隊的人,有這樣溫和的個性,在我看來是不容易的。一次寫帳單給我時,還很清楚的告訴我‥以前在中學時他是個好學生,字寫得很好,數學也是班上很不錯的。言下是頗得意的。這種情形和我的生活環境是完全相反的‥我們是把生活弄得十分簡單,但什麼事情都清清楚楚,條理分明。班尼則是習慣著忙東忙西一大堆要他負責的事,日子紛紛擾擾好不熱閙。雖然不同,對我來說,卻因為班尼有個好心腸,又那麼認真忙碌的生活,就和老友珍一樣,把他當成朋友。再加上,在這個小鎮,工人難找,有個工人朋友,是一件很方便的事。
美國雖是種族的大熔爐。但是各種族似乎都還保留著一部份自己的文化。而且跡象顯示,越是低階層的人,越是生活得像他們祖先。加上新墨西哥州是和墨西哥國相隣,非法移民很多。這些不會講英文的人,就很自然的聚在一起,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日子。也因為這樣,居留權或是美國籍都是他們很羡慕的東東。既然羡慕,就形成了等級,有了等級,就有高低上下,就會有比較明顯的階級岐視。別看班尼是泥土工作的人,開始時對我這種人或多或少有那麼點疑惑,為什麼一個黃種人,可以有個看起來不錯的生活。在這種情形下,你的善意是很容易被誤解和誤用。我懂得好人也不是可以隨便做的,一次班尼要我為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我就笑笑得說‥「不!你自己來。」雖然在平時,我會在他們離開之前,把他們散在各處的東西幫忙整理好,交給他們帶回去。
圍牆的工作完成之後沒多久,我們發現一幢對我們來說甚是理想的房子,就決定搬家。因此又有大大小小的幾件事情請班尼幫忙。也把班尼介紹給其他的朋友。大家只要有事就打電話找到,他也常會跟人說‥「噢!你是誰誰的朋友啊!她是很好的人,她的朋友我都很願幫忙。」就這樣,班尼和我保持著不錯的關係。
第二年的耶誕節前,他送來兩桶爆米花做禮物。他說‥「今年的聖誕會熱閙.肯尼和新老婆和兩個孩子會一起過聖誕夜。」我為他感到高興。廿五日的早上九點,電話鈴響,電話那頭班尼說:聖誕快樂!我和外子也回祝他聖誕快樂!沒多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一個小時後,電話鈴響,拿起電話,是好友珍,在電話那頭停了一會之後,低聲的說‥肯尼死了──班尼在家弄好早餐後,走過去肯尼的住屋,推開門,肯尼和他的一個朋友,兩個人都是背後中槍,躺身血泊中已經沒氣了。
班尼後來跟我提起這件事時,他說‥我的老母九十二歲時死的,也是冬天。一天我很晚回到家,像往常先去老媽房裡看看,聊幾句話,就回房睡覺。第二天,起床推門外出,看著老媽也是趴著,凍死在雪地裡。不知道她夜裡出來做什麼?想是在雪地滑倒,起不來,就凍死在我的家問口。年紀大的這樣走了,年紀輕的也這樣走了。我嘛,一樣,還是要好好的活下去。對班尼來說什麼是好好的活下去?把老到快不能動的車換一台稍微年輕一點的;入冬時,開個把小時車,到一個農場,買上四五袋四五百磅的馬鈴薯,每袋不到十元是超市的十分之一還不到的價格,存著用上整冬;周五的晚上,情況不錯的話,就輕鬆享受一下‥灌幾罐啤酒;再就是打電話到處問問有沒有什麼工作可做。
三年前,一天,他在附近工作完了之後,就停下來看看我。對我說‥他要去賭城渡假去!六十多人搭一個大巴士,這是他第一次去賭城。就說‥「賭城很好玩,只是別太專心賭錢!走走逛逛,看看表演秀。」可是,從很多角度來說,我都是個老式的女人,總希望大家都有一個和樂融融的家庭,對養大了九個孩子晚年卻孑然一身的班尼,更是希望有一個暖和和的農家。所以我又很雞婆的加上一句‥「之外呀,更看看車上有沒有可以做你老婆的人!」他呵呵的笑著說:「唉呀!還會有什麼女人要跟我的呀!」
三年過去了,果然班尼還是一個人,不論有沒有工作,都是整天從早忙到晚,餵雞餵鴨、種花、割草、吃整冬的馬鈴薯,過著屬於他自已的半工半農,孤單但忙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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