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像溺水的人一般,想要抓住點什麼,卻又被滿溢的不信任所淹沒,然而,他別無選擇。
「醫生,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劉爸前傾著身子,焦慮的眼神,還有連月睡在病房長椅上的倦意,都無法掩蓋其心中的徬徨。
躺在病床上的,是個瘦弱理著平頭的青年,大大的肚子,和瘦弱的四肢呈現明顯不尋常的對比,沈默且沒有多餘的表情,彷彿劉爸和醫生討論得,不過是別人的病情,或是傷風感冒之類的小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是了,這樣的情況,已經在病房裡上演了快一個月,從政祥自手術房被推了出來,陳主任無奈的宣布了整個腹腔已經擴散,再手術也無益的說明後,政祥一家,彷彿被判了死刑。
陳主任是這方面的權威,既然是他說不能開的刀,國內也沒幾個醫生敢說可以開了,政祥的癌症,是無法治癒了,擴散的癌細胞,吃穿了腸子,擴散了整個腹腔,堵住了腸胃,讓政祥連喝水都必須限制,更別說是奢望吃東西了,這一整個月,就這麼躺在病房裡,靠著點滴維生,等待,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臨的最後一刻。
劉爸老來得子,就這麼一雙兒女,好不容易把兒子養了這麼大,才剛剛要開始放心養老,兒子就這麼硬生生得被宣判不治,他怎麼可以接受這樣的事實?這一個月,他就這麼待在病房裡,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照顧著他的兒子。
陳主任把劉爸和劉小妹叫出病房:「你們怎麼直接在病人面前問這樣的問題呢?這樣他不好受啊!」
跟在陳主任身後的第一年住院醫師沈大夫,看著劉家三口各自憔悴的神情,心中五味雜陳。
每天早上在護理站,遠遠得就可以看到劉爸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神態疲倦的打盹兒,或許是因為怕錯過陳主任查房,或是整夜待在病房裡,和政祥一言不發的對望,在怎麼堅強的人,都會有動搖的一刻。
劉小妹並沒有天天來,但年輕如她,正在念研究所,身為一個知識份子,總希望能替哥哥做些什麼,上網搜尋相關資訊,期盼會有奇蹟出現,但在她連珠砲的詢問背後,是另一種驅使她找尋解答的焦慮。
政祥每天就是同樣一個樣子,不開口,不多說話,不抱怨,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就這樣靜靜的躺著,不發一言,作為對生命最後最徹底的抗議。
政祥不好受,劉家一家三口都不好受,這也是為什麼劉爸,會直接在政祥面前,問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劉小妹不理會陳主任的指責,直接問道:「主任,報紙說這個吃某種藥可以改善,我哥可不可以試試看?」
沈大夫心裡搖頭,政祥他現在的狀況,是不太可能有效的,更何況那種藥針對的癌症,跟政祥癌症的性質也不同,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但家屬常常把癌症,通通當成同一種病,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事。
陳主任例行的查房很快,通常全部病人不超過半小時,因為還有晨會,開不完的手術,看不完的門診,排在身後等著他,堆積如山的工作量,會秏蝕掉人的耐性,無論面對再怎麼焦慮的病人。
「吃那種藥?那個沒效啦,已經跟你們說過了,你們不懂啦!政祥他現在就只能夠打點滴支持治療。」
劉小妹不死心,也不因為主任的指責而退縮:「就是不懂才要請教主任,您是專家啊!報紙明明說這是新的治療。」
「報紙?報紙都亂寫的!」陳主任丟下這句話,就匆匆離開病房,沈大夫連忙跟了上去,身後,還聽得到劉爸和劉小妹聲音不小的碎碎念。
「每次都這樣,要跟他講什麼,就跑掉。」
「亂寫?亂寫的怎麼可能可以登在報紙上。」
陳主任講得或許有些誇張,但報紙上登的醫療新知,不完全正確,是有可能的,陳主任對這種事情,再清楚也不過了,畢竟身為醫界大老,也是媒體記者常常打電話諮詢的對象,陳主任其實不喜歡接到記者的電話,尤其是斷章取義的記者,沈大夫就曾經目睹陳主任當場掛記者電話,因為對方只想得到Yes or No的回答,對於其他細節,都毫無興趣。
「像這種記者,你只要回答了一個問題,後面寫出來全部都是你說的。」所以,陳主任很不相信報紙。
但是,除了報章雜誌的醫療新知,民眾還可以相信什麼呢?劉爸和劉小妹雖然碎碎念,終究沒有勇氣攔住陳主任。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了,政祥沒有惡化,但也沒有好轉,滿肚子都是腫瘤,斷斷續續發燒,加上必須靠點滴維生,所以也出不了院,劉爸就這麼每天盼著主任來的這幾分鐘,能夠匆匆講上幾句話。
沈大夫知道,其實外科已經沒辦法對政祥提供任何進一步的照顧,會診了腫瘤科也都無能為力,政祥就像一班知道一定會開走的火車,停在醫院的月台上,每個人都在等著他什麼時候會離開。
劉爸也知道,但他不能接受。
政祥床位,瀰漫得一股讓任何人都想逃離的低氣壓,連陳主任查房時,都不自在得想要盡快結束,沈大夫平常也不太敢自己一個人去看政祥,因為政祥不理醫護人員,劉家問得問題又不是一個第一年住院醫師可以解決,或者說,連主任都不可能可以達成劉家的願望,他們希望:政祥會好。
政祥,或許也是感受到劉爸強烈希望他會好的訊息,所以也還一直不能接受自己那麼年輕就罹患不治之症的噩耗。
或許是覺得虧欠,或許是覺得挫敗,在沈默的表情裡,無法挖掘更多的訊息。
今晨,陳主任一如往常的查房,三句話就退出政祥的病床,剛好政祥對面住了一個剛開完刀的病人,陳主任轉移陣地,一如往常的先關心病人的傷口。
就在病人寬衣解帶,沈大夫幫病人把傷口拆開的同時,劉爸不死心的從政祥那一床踱了過來,他就這麼大辣辣的站在病床旁邊,也不理會這個病人剛好光著屁股,就看著陳主任說了起來。
「政祥他昨天情況比較好,沒有發燒。」
「喔,那不錯啊!」陳主任一邊檢視著眼前病人的傷口,一邊回答。
「但昨天水喝得有點多,肚子漲。」
「恩恩。」看了一下病人:「傷口不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現在這樣,肚子漲只能靠控制喝水了嗎?我現在都不太敢給他喝,都只是讓他沾沾嘴唇。」
「恩,沾沾嘴唇就好。」一邊說一邊幫病人把傷口蓋起來。
「他現在這樣沒有發燒,就算穩定吧。」
「恩恩。」病人褲子穿好了,陳主任看了劉爸一眼,附和他說的話,退出病房。
沈大夫永遠也忘不了劉爸拼命想找陳主任說話時,看著陳主任的眼神,像溺水的人一般,想要抓住點什麼,卻又被滿溢得不信任所淹沒,然而,他別無選擇。
劉爸就這麼自顧自得,把想陳述得陳述完,只是陳述,如此而已。
他知道陳主任不會再做任何處置,也知道大概也不會有任何處置是真的可以對政祥好的,但是,他必須說,他必須對著陳主任說政祥的狀況,而也只有陳主任可以說,他那緊緊盯著主任的眼神,彷彿方圓百里之內,只有主任這麼一個人可以伸出救援之手,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枝浮木,再怎麼無法真心信任,卻又非得死命攀住不可。
他並不相信可以獲救,但卻又不敢放手。
所以,不管他再怎麼在背後埋怨,劉家都還是不敢得罪主任,劉爸不知道,離開了這個權威中的權威,還有誰可以幫得了政祥,即使事實上,現在也沒有人幫得了政祥,但至少政祥還好好的躺在那,可以控制發燒,可以靠點滴維生。
陳主任也知道,劉爸只會對他講,也只剩下他可以講,他是斷不能對政祥講的,每天每天,父子兩人,就這麼對視著彼此,一籌莫展,那樣的焦慮,陳主任多少明白,所以,陳主任並沒有提出要政祥轉到慢性病房的建議。
事實上,末期病人,通常會轉到安寧病房或慢性病房,因為安寧病房實在供不應求,不是每個人都排隊排得到,所以通常會建議轉到慢性療養性病房,但是,劉爸他們的情況,確實不適合轉床。
因為劉家還沒接受政祥的病情,每天查房都期盼奇蹟可以出現,主任可以治療政祥,主任像是個光環,劉爸雖然對陳主任分給他們的微薄耐性,頗有微詞,但卻又害怕,被陳主任放棄。
如果這個時候,要政祥轉院,對劉爸而言,就像是陳主任親自宣告放棄一般,在感情上與心情上,都是無法接受的,也就是因為如此,陳主任再怎麼覺得無奈,還是通融讓政祥留在科內一般病房之中,就這麼一拖,拖了月餘。
下午沈大夫自己看病人的時候,劉爸剛好不在政祥床邊,劉小妹則趴在哥哥床邊的桌上午睡,聽到沈大夫的聲音,睡眼惺忪的醒來。
「政祥今天還好吧?」沈大夫有些生澀的說著客套話。
「還好,沒有燒。」
政祥看著窗外,頭也不回。
沈大夫走出病房,劉小妹跟著走出來:「醫生,我大哥的病情,我想要深入瞭解,可以麻煩你幫我說明一下嗎?」那雙眼睛,和當初在病房外堵陳主任的眼神,已有些差別,像是準備好了要接受些什麼,但有強忍著不要潰堤的眼神。
沈大夫稍稍斂起表情,點點頭,拿出了紙筆。
說明的過程,是有些艱難的,除了要讓劉小妹明白政祥的病情外,還不能讓她完全心灰意冷,雖然醫療已經無能為力,但政祥還頭腦清楚,活生生的躺在眼前,既然還活著,就不能失去希望。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這句話,含在嘴裡,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現在這個狀況,我們覺得,不治療比治療來的好。」沒有效的治療,只是增加政祥的痛苦和風險罷了。
「那市面上說的新藥呢?」劉小妹還沒有放棄任何可能,即使再不切實際的方法,如果有可能,她還是會想試試。
「那個藥的療效和政祥的癌症種類不同,不能放在一起討論,而且化療有他的風險,政祥的情況,腫瘤科評估後覺得不化療比化療好一些。」
「那就這樣什麼都不做麼?」這句話沒有銳利的質詢,只有一絲苦澀的疑問,是一種無力的控訴,控訴著醫療的極限,控訴著這月餘的煎熬。
沈大夫只能慎重的投以誠懇的表情:「如果治療的結果比不治療還要糟,那麼不治療,就是最好的治療。」
劉小妹沈默了,她點點頭,感謝了沈大夫,靜靜的走回病房,那身影,顯得有些瘦小。
隔天早上,陳主任拿出了拒絕急救同意書,交給了沈大夫:「找個時間跟家屬說明一下,請他們簽一簽。」
薄薄的張紙,拿在手上,比什麼都重。
「劉生生。」沈大夫把劉爸叫了出來:「政祥的病情,我想您也很瞭解,如果發生突發狀況,急救插管對病人都是一種痛苦,所以,要請您考慮一下,突發狀況時,是否要急救,如果不要,就請在這張同意書上簽字,如果沒有這張,有突發狀況時,我們是都一定要插管急救。也請您不要擔心,簽了這張,不代表放棄病人,而只是在有突發狀況時,選擇讓病人不要接受太多折磨,本來的治療還是都會做,不會有任何影響。」這本是千篇一律的說詞,或許在跟劉小妹說明病情之後,被劉家的情緒影響,竟覺得有些難開口。
劉爸看著沈大夫,那眼神有些迷離,帶著長期在病塌旁的倦意:「我知道了,我們還要考慮一下。」
「那請您決定好了之後,簽好名再交給護理站即可。」
「恩。」
「在您簽名之前,我們遇到突發狀況還是都會急救。」
「恩。」
那張拒絕急救同意書,就這麼石沈大海,直到最後一刻,沈大夫都沒有再見到它的蹤影。
那一天一大早,政祥的呼吸就出現了問題,呼吸器蓋住了政祥大半邊的臉,胸腹呼吸不協調的模樣,警告著呼吸衰竭即將來臨。
還記得,劉爸的雙眼,不知道為什麼佈滿血絲,劉小妹只是緊緊握住大哥的手,不發一語。
火車,要離開月台了嗎?
劉爸不再像往常一般多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陳主任翻閱了一下病歷,交代了幾件事情,劉家像被政祥同化了,沈默,籠罩了一切。
除了呼吸器規律的聲音。
有如火車起程的引擎,規律,但異常刺耳。
劉爸目送著陳主任走出病房,汪洋中飄走的唯一救援,他就這麼緊抓著一絲空泛的希望,在這個白色陰影下,載浮載沈了月餘,和他這麼一個年輕的孩子,乾枯的喉嚨,發出和呼吸器一樣刺耳的聲音,劉爸吞了口口水,竟覺得有些鹹味。
知道,和接受,永遠是兩件事。
「小妹,妳先回去吧。」夜裡,聽著那刺耳的呼吸聲,劉爸像是知道什麼及將要發生一般,不忍年輕的女兒和他一起接受這樣的真相。
劉小妹看了病塌上陷入半昏迷的大哥一眼,輕輕閉上眼睛,掩蓋那差點溢出的眼淚,沒有違背父親的好意,悄悄鬆開緊握的手。
凌晨,刺耳的警報器響遍病房,沒有拒絕急救同意書的佐證,值班醫師盡全力搶救了政祥,但即使增加了痛苦,卻仍無法挽救那癌細胞恣意蔓延的年輕生命。
劉爸看著各式的急救監視器燈光在眼前閃爍,刺耳的警報器此起彼落的響起,還有急急忙忙的醫護人員跑進跑出,和逐漸和往常一樣沈默,沒有聲音,一點一滴消失的政祥。
他一動也不動的定在病房門口,除了那警報器生命的尖叫外,他一點也聽不到別人的聲音,包含請他先到外面等待這件事,醫護人員也推他不動,只能任由他失神似的定在門口。
良久,警報器,停了。
沒有生命的聲音,比一般的寂靜還要令人不寒而慄。
這個醫生在說什麼?喔!他們在說,很遺憾,很抱歉,盡力了,盡力了,政祥不在了。
政祥不在了。
劉爸回過神來,撲到政祥的床前,一個多月來僅攀著一絲希望的疲憊,潰堤般的擊倒了這個老人,病床上乾枯的身體,猶如被擊沈的浮木,碎裂在汪洋之中,就這麼,隨著政祥生命的餘火,一丁點都不剩了。
帶走了死亡診斷書,劉爸和劉小妹,沒有再出現,也不願意再出現,沈大夫也沒有再看過他們。
在巨大的白色陰影之下,緊攀著一支浮木的靈魂,是該被救贖,還是被巨浪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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