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國泰戲院觀看Amir 的〈最後的共產黨人〉前幾天,恰好收到請朋友代為購買,由中日韓聯合編寫的《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一書(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之前在旁聽陳光興談「去殖民.去帝國.去冷戰」的課時,就曾提及中日韓能夠合寫歷史教科書,是一種進步的表現。可是首要浮現於我們腦海的,或許是對這些撰寫者身份存疑,雖然此書在〈序言〉裡表明:「這本書是中國、日本與韓國的學者、教師與市民共同編寫的。在三年的編寫過程中我們有過許多的意見分歧,但是通過對話與討論,逐漸達到共有的歷史認識,以至現在能夠在中日韓三國同時出版這本書。」我們總免不了一貫性的質疑,撰寫人員是否必須通過三國官方主流論述的考驗?特別是那些觀點裡頭,是否只能按著主流論述的歷史詮釋方式書寫,抑或也能容許學者的學術觀點,甚至是民間立場?諸如此類的問題。
況且撰寫成員標榜是來自學者與教師階層,但該書由中國出版,且如此高格調的面市,便讓人好奇裡頭所呈現的「史觀 」究竟是怎樣的面貌。不過就合作形式而言,它實有里程碑的意義,這意味著三種歷史觀點與詮釋權同意互相看見、了解,在一個相同的「大」書寫空間,相互激盪、補充與制衡。敘述過去,彼此觸摸自我與他者的歷史經驗,其實是心靈碰撞的過程;如何疏理自身的歷史經驗,更反映出至今的生存與精神狀態。
特別提到《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似與電影無關,但實際上兩者之間,有一個內在的關聯性可尋,即「如何叩問歷史」、「誰來叩問」以及「叩問形式 」的問題。歷史教科書和電影固然是兩種不同的文本形式(或媒介),但它們都必須面對如何進行「敘述」的問題。然而,後者可挪動的空間顯然較多,因為電影本來就是一項創作工業,而歷史教科書則不然。
二重奏的基調
嚴格來說,Amir 的〈最後的共產黨人〉不算是我們所認知,那種長得正經死板模樣的紀錄片,何況,陳平是一個「活著」的歷史人物。影片中沒有陳平的訪談或身影,他是一個「不露臉」的馬共男子。用他作為一個引子,牽引出的卻是一群被自身國家歷史拋棄的後馬共時期的群體命運。導演在片子中注入許多創意的點子,使片子一直是以一種「二重奏」的調子在進行。
例如,陳平的事蹟是通過字幕方式呈現,那是屬於「沈默的聲音」,而與之交叉的場景與畫面,皆是形形色色人物的訪問,這樣,便構成影片中「無聲Vs有聲」的基調。有些人與共產黨歷史無關,有些人卻擁有馬共與殖民時期的記憶。就這樣,對馬共歷史有意識或無意識人物觀點的呈現,以及在有意識中人物不同記憶詮釋的交纏,使「馬共」變成一則可多重論述的符號(sign)。那些訪談,就是觀看該符號的一面棱角。而且,導演似乎刻意打破由某個階層主導的意識 ,於是在訪問人物的「跨界」中,跨越了族群、年齡、工作領域與性別等。
在看這部影片前,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雖是一部拍攝有關陳平與共產黨員事蹟的影片,但那不是寫實紀錄片,而且導演先前還疾呼大家多注意場景與音樂。無疑,北馬各個曾經擁有陳平的足跡皆被攝入鏡頭裡面,很悅目,特別是接近影片尾聲的「華玲會談」,以漫畫人物加上幕後配音摸擬歷史真實的演出方式,幽默感與戲謔感十足。作者采取的手法如前面所講,具備無限的創意,整部片子是以曲折、迂迴、隱晦為主線,但穿插的幾首十分具影射性,又近乎搞笑性歌曲的演繹,令人在錯愕之餘又須專注於歌詞內容,於是就構成了第二種元素──嚴肅Vs輕鬆。幾首歌曲的內容,其實都是一種態度的表露,例如歌唱馬共反殖反帝的英勇,在森林裡作戰得面對瘧疾的侵略,身份證的意義等,皆表露了導演的同情理解的態度。
影片中最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位馬來少女在接受訪問時,表露她對共產黨的印象。她認為一般人對komunis持有pengganas的印象,但她覺得也應該肯定他們反殖與爭取獨立的貢獻。有一句話惹人省思的是,她以充滿自信的口吻說道:kalau saya jadi Prime minister, saya akan tolak komunis kerana komunis tiada pegangan agama(大意),同時認為統治者必須要有堅固的宗教信仰,這信仰即成為治國背後的法則,因此人們會以虔誠效忠上蒼(Allah)的心情來效忠統治者。換言之,她主張「治教合一」,同時也承認君主權威授受於上蒼的合法性。然而在影片後半段集中在訪問位於泰國邊界的和平村時,一位前馬共婦女的談話,卻是明顯的對比。她表示,未曾後悔加入馬共,並相信革命是為了要使社會進步,而不是破壞。那種革命信仰,如今在許多前馬共成員身上,依然堅挺。兩種信仰,各有所據。
令人感喟的是,一名前馬共黨員,有著跟陳平一樣的命運,三十多年未回過家,欲申請簽證回馬時,卻在不被告知理由下被拒絕。他道說,以往在簽和平條約時,是同意這些共產黨員可以回馬,如今時勢竟違背當初的承諾,到底誰該負責?
為何恐懼?權力根源的合法性受威脅?
Amir身為馬來獨立電影的導演,選擇拍攝一部與陳平有關的紀錄片,始終是有象徵意義。我想所謂「為何不選擇拍攝馬來歷史人物 」只是一種托詞,更大原因是對komunis這個名詞患上敏感症。無論該片是不是寫實紀錄片,有沒有陳平露面都無關重要,片中甚至也還談不上賦於馬共怎樣的歷史地位,可是,只要有這樣一種重新讓人去省思「馬共」這個特有群體的存在及其歷史意義的「媒介」,就必然會翻轉歷史,讓人得以重新思考/疏理/討論過去的歷史經驗。這樣,長期以來為政治需要而對馬共作出的污名化與妖魔化的行為,特別是在馬來族群當中「論述的正當性」,必然受到質疑。
這赤裸裸反映對歷史覺醒與反思的恐懼。像面對五一三事件一樣,不開放歷史詮釋權,以寬和心態處理各族群的歷史創傷,反而將之反轉成一種控制的理由,使族群間的理解與諒解無法真正的開展。這種種的行徑,是害怕其權力基礎與合法性受到挑戰與威脅,故牢牢的掌握住歷史詮釋權,那就等於掌握了權力。於是聞其影片之「名」,看見陳平這個符號,就迫不及待要禁播映,理由可想而知。
其實Amir所做的,或只是「暖場」的工作,因為片子中所反映的,是重「叩問」歷史問題多於「呈現」歷史面向。他不斷在旁敲側擊,拋出了許多問題給觀眾。因此陳平才會化為一個符號,提供大家多面向的解讀/思考。禁止播映此片的心理,以敏感之名,究竟敏感什么?害怕什么?看來是一個讓我們重新疏理這一段「恐懼心理史」,探究其背後原因的觸機。
*另,從這事擴展開來,可發現我們對捍衛自身的書寫權或創作權向來不具有很強的意識。除評論人群體具有串聯/支援意識以外,作家群向來比較是屬於個體戶形式。比如以往木炎在《蕉風》的詩因涉及「情色」,被內政部書報審查部抽起 ,當時對此沒有延伸討論,或抗議。對情色與色情兩者之間,是否應該有公開的討論?電影工作者也屬於創作者,作家群對這樣的禁演理由是否要發出聲音?甚至可以簽名連署傳到主張禁播的馬來媒體。各個創作群體之間的支援與串聯十分重要,凝聚起來,或不只是成為一個「圈子」,而是一個「場域」。
*圖片摘自:
www.redfil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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