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九十年的秋天,我駐立在感情的十字路口………
「嫁給我吧!」「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一起越過中央山脈,在山的另一邊,買一棟房子,生一堆孩子,朝看太平洋的日出,夕看山間的落日,走吧!嫁給我吧!」相戀七年的男友找到一份花蓮的工作,終於開出幸福的支票,是的,這曾是我們共同的夢想,我應該是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23歲的時候,他要我等他畢業再說;25歲的時候,他說研究所、證照還沒考上;28歲的時候,他說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要考高普考;後來,該考的都考上了,他說「妳怎麼一點都不長進,依賴心那麼重……」,我訝然的發覺,這許多年來,他奮力地爬上一個一個的人生階梯,而在他眼裡,我只不過是個原地踏步的「不長進者」,等著他來「施捨」幸福,我深知道,不管是垂直或水平,我們之間的落差已不是等待所可彌補,因此,漸漸地我已忘了等待好久、好久、好久……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交往那麼久了,學歷有了、穩定的工作有了、存款有了、婚前輔導的課也上了,所有的條件都像一條橫的、直的鋼樑,成為打造幸福婚姻的基本雛形,穩當當的交錯層疊著,一切,就只剩「灌漿」了!我是個懶的思考的人、懶的作決定的人,故雖未積極打造幸福婚姻雛形,卻也未曾積極拒絕過,我總喜歡說「一切順其自然就好了!」,熟料,當婚姻的溝沮砌好時,愛情的水已枯乾,我找不到拒絕他求婚的理由,卻又不忍看見「順其自然」可能會帶來的「天災」---一場婚姻的乾旱!所以,我選擇了聖經所說的:「用愛心說誠實話」「誠實回答是真友誼的記號」,我決定坦白,我覺得對自己的感情坦白,才是對自己負責及對愛你的人負責的一種表現,所以,基於愛心,我決定說誠實話!
「我覺得我們並不適合!」思索了許久,我還是選擇使用最傳統的字彙,他揪著眉頭,不發一語,接著苦笑的分享他童年的種種,就像一個武士掀開他的武裝,讓人看到他身上曾經受過的傷痕,他難過的哭了起來!承認這些經歷朔造出自己許多性格上的缺陷,希望一切重新來過,他說他是個目標導向的人,一路走來就為了將來可以幸福美滿,如果就這樣分手,前面的努力就全是枉然了!我明白他的好,也看到他的誠懇,是的,當初不就是愛上他的務實和目標導向嗎?還記得大四那一年,我仍活耀於校內外的社團,因著快樂,而滿足每一天的生活,而他卻是個成天埋首課業,還在學,就思索著要考取建築師,將來要蓋一棟自己夢想中的房子,他的認真態度讓我深受吸引,我們就這樣延續了七年的戀情,想想當初並非因為「適合」才在一起,如今又怎會因「不適合」而分離,連我自己都無法認同這會是個分手合理的理由!
一次沒有結論的談判後,男友凡事認真的性格,驅使他放掉工作,成天守候在我工作的地方,名義是志工,辛勤的幫忙維修設備、整理照片、文書處理…..,實際上似乎是在為著下一次的談判謹慎地鋪路,所以當大家都看到他所展現出來的「好」的時候,我的心裡卻苦悶的想逃……
想逃!逃到哪裡呀?…如果說愛情像河流,是否可能在一處形成乾旱,而又在另一處氾濫成災?我突然有種衝動,想順著情感的洪流,搭乘背逆的風帆,逃向我心所思念的地方………,不論結果如何,就像人魚公主願意為一段不知結果如何的感情卻願冒著犧牲生命的危險一樣。
我鼓起勇氣,決定置自我尊嚴於度外,去確定一份連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情愫,還記得那是民國九十年十月二十四日的深秋夜晚,夜風沁涼如水,我的心忐忑不安,大腦卻有點六神無主,半意識地自東勢山城開著車子前往另一座小山丘-----大肚山,他會在家嗎?這麼晚了,這樣去會不會很奇怪?該怎麼說呢?這樣做好像真的很愚蠢?…...哎呀!不管結果如何,總是一種解脫吧!……我做了各樣的假設與評估,顯然過於專注所將發生的事,而忽略了正在發生的事,「趴擦!」身後亮出的一道閃電驚醒我的思緒!這張闖紅燈的紅單子應該是上帝送我的紀念照吧!我回過神,不再盤算,不再計劃,「順其自然就好了!凡事結果總是好的!!」的腦海閃過一句聖經的話:「萬事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
那是一盞昏黃的燈光,他喜歡讓自己的窗戶散發金黃色的光芒,從九二一地震那一年我認識他以後,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一起共事的那段日子,我常故意去敲敲他的窗子,分享他拉開窗簾所洩漏出的一點點餘暉,和一抹頑皮的笑!將近半年了!原本以為他的離職是象徵著一切的結束,沒想到半年來他是像隻遠去的風箏,而我卻緊緊握住手中的線,不願放手!我不曉得哪一天他會真的遠遠離去,隨著風消失在我的生命裡,但是,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只要我有一點點力量,我就願意透過那一條微薄的長線傳遞給他,如果我的這輩子就剩這麼一天,那我真願意用我剩下的時間照顧他,成全他所有的好!
「扣!扣!扣!」我用最習慣的節奏敲了他的窗戶,他從金黃的光線中探出頭來,錯愕的表情很快的換上一抹和煦的微笑!我因一時的緊張,無厘頭的邀請他一起去跑操場,「都幾點了?!不會吧!」一抹和煦的微笑很快的又換上錯愕的表情,我完全無視他的質疑,好笑地催促他把鞋換上!
深夜的操場並不寂靜,有幾個學生鎖著眉頭腳步沉重的踏出一步又一步,汗水從他們的頭上流到肩上,又流到地上,慢跑這種運動,似乎能透過規律的呼吸讓人從紊亂的思緒中抽離出來,也透過燃燒的肺腑讓人從沮喪中重生起來;和他在夜風中跑步,也無須太多的言語,我突然覺得快樂原來可以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能一起流汗、一起歡笑、彼此鼓勵、互相吐嘈,就很幸福了!為什麼一定得確定彼此的感覺呢?我並不想佔有他,我只想照顧他!照顧一個人是不需有前題的。離開操場的途中,我們肩並肩得走著,他說:「很久沒有這樣跑操場了!當兵前在準備考試期間常和一個好朋友來這裡跑操場,然後就這樣走回去住的地方。」是呀!只要是好朋友,我們一樣可以一直這麼快樂!一直肩並肩得走著!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像石頭落了地一樣釋然,原本想藉著汗水淋漓蒸發自尊,勇敢的向他表露真情;沒想到,勇氣有了,卻發現昇華出來的友誼竟是如此美麗!我覺得有一種很滿足的喜悅,在心底像花朵一樣的慢慢綻放開來!我不要破壞這種關係,況且,也沒有必要藉著成就一段新感情,來逃避男友的談判,這是兩回事,如果混為一談,我們都將被這社會輿論貫上專有名詞:我將變成背叛者、男友是受害者、好友是第三者、整個事件會被稱為移情別戀或三角習題之類的。
回到家中,東方天空已漸白,他因擔憂我的安全,捎來電話,「到家了嗎?」「嗯!剛到!你知道嗎?我今天去找你本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的!但是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想與他分享這個釐清思緒的過程,也表明自己是多麼珍惜這段友誼,「喔?!」他的反應總是不帶脅迫,好像你可以說、也可以不說,但是你若願意說,我就願意聽,「我原本是要問你,你送給我的卡片上面寫著『耶穌愛你,我也愛你』和我寫給你的『耶穌愛你,我也愛你』意思是一樣的嗎?」我願意告訴他,「那你的『耶穌愛你,我也愛你』是什麼意思?」他反問我,「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回問我,所以我就……….」我話尚未說完,「應該是說-----我很喜歡妳吧!」我笑了!感覺電話那頭的焦慮、不安,也感覺自己的心像光復節的第一道陽光一樣燦爛,雖然不斷說服自己這已經不重要了,但我的嘴角依然為它上揚,我的心為它綻放,我看到二年來飽受相思、道德責任俘虜的心田,在這一瞬間被插上自由飄揚的旗幟,是的,我想我不再害怕了,我相信愛能帶來勇氣,而這樣的勇氣足以讓人突破種種難關!!
我依然找不到足以說服男友分手的理由,我說:「我發現我愛上另外一個人!」男友半歇斯底里的說:「妳承諾過我,要愛我一生一世,妳怎可變卦!愛情是不會改變的,我知道妳只是一時迷惑,過不久妳就會回來找我了,而我還是會等著妳的!」「不可能的!」我曉得愛情像種子一樣,若沒有落在好土裡、沒有辛勤耕耘,是不可能開花結果的,所以,結不出果子的種子,經年累月、風吹日曬,終會消失殆盡,「那我們結婚吧!明天我就叫我父母去妳家提親!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到花蓮去!」男友一直認為結婚證書就是愛情的保證書,只要有這張保證書,慢慢地就會開始幸福!我摇搖頭「不可能的!『他』會是我一輩子的牽掛!」…如果愛情的最終找不到共識,是不是就像一篇文章找不到句點,但是又已經詞彙用盡一樣?…..
站在情感的十字路口上,抉擇對我而言似乎不單是像左走、向右走的問題,我很難不去看到前方的道德牌坊和後方的仁義指標,但是,面對自己真實的感情,我還是選擇『用愛心說誠實話』,對自己、對愛妳的人,也對你所愛的人,所以,最後,我硬是退回了那張長期等待的『幸福支票』。男友說:『你是個背叛者!跟著他,妳不會幸福的。』我想如果真實的面對自己算是一種『背叛』,在背叛自己與背叛別人之間,我還是選擇背叛別人,因為,失去了自己以後,我就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可以去相信的!
------------------------------------------------------阿櫟
*原文刊載於93年4月10日自由時報4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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