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亦有道，指的是職業道德，我不喜歡「道德」字眼，讓人聯想起孔孟儒教的迂闊。就用「道義」吧。職業道義是各行各業、三教九流必備的義氣，是人的氣節，也是氣質，說明白點，就是「格調」。
說來悲哀。從來只聽說「江湖道義」，不曾聽到什麼「學院道義」、「官府道義」，似乎這玩意禮失而求諸野，只存在於草莽江湖、民間俗世之中，和達官貴人、鴻儒彥碩無涉。我們喜歡看武俠電影、武俠小說，與其說是沈迷於刀光劍影、高來高去的武藝招式，不如說是嚮往那現實生活裡早已失落，或者本就罕有的江湖義氣。
寫下前述文字，緣於一則學術醜聞。
４月３日報載，佛教學者江燦騰遭檢舉，１９９３年出版的《太虛大師前傳》，與韓籍比丘尼釋一耘兩年前的碩士論文《太虛大師前期佛教改革運動之研究》９９％雷同。
江燦騰發表聲明指出，不是他抄襲，相反的，是他幫釋一耘捉刀。釋一耘來台灣攻讀中華佛學研究所，中文程度不佳，無力完成論文，他缺錢，於是代為捉刀。從題目的規劃、序文到內容，每一字都是他寫的。
釋一耘既然腹裡無貨，口試恐也難過，江燦騰好事做到底，擔任口試委員，幫她護航。其他兩位口試委員是指導教授聖嚴法師，和知名學者藍吉富。
《聯合報》引述一名佛教學者的批評說，「江燦騰常對外說他幫人捉刀寫論文，似乎感覺這是很光榮的事。」當然光榮囉，捉得愈多，表示本領愈大，這還不夠臭屁嗎？江燦騰用功甚勤，苦學有成，即使捉刀事業發展為包工程般的規模，也不足為奇。
壞就壞在捉刀一事，若以金錢為利益交換，不論捉的是學術論文、演講文告或書籍著作，一向是你出錢我出力，你成名我拿錢，你情我願，兩不虧欠，銀貨兩訖，互不干涉。最忌幫人捉刀後，一魚兩吃，再為己用。被人比對逮到後，為求自保，供出代筆實情，這樣即使間接宣判對方在學術界的死刑，或令德高望重的指導教授尷尬，「死道友不死貧道」，起碼可以保住自己，可以證明自己真才實學。
做盜要有道，捉刀也要有道，不一稿兩賣，此道一也；不出賣雇主，此道二也。而找人捉刀者，需要相當膽識和運氣。釋一耘作法我不認同也不敢，無關道德品格，無關價值原則，而是小學就有找人代打反遭出賣的慘痛教訓。此事早已貼過，也收進《五年級同學會》一書，藉這機會，正好刪去舊貼，併誌於此，自惕惕人。2002/4/22
【生命中頭一回被出賣】
印象中，頭一回感受到爾虞我詐的人心可怕，是在小學五、六年級時。
緣起於勞作這堂課。很奇怪，從小，我對藝能科就很白痴，尤其和手巧相關的課目，一竅不通，其中最難的就是勞作。我這輩子至今為止，不曾親手做過一項成品，木工、剪紙、雕刻、壁報、花燈、面具．．．．沒一樣我會的。中小學的勞作或工藝，常常硬著頭皮請媽媽代勞，始終寄人籬下，搖尾乞憐，在他人的巧手下苟活。直到高中，因為念的是夜間部，沒有藝能科，我才從噩夢中解脫。
在《論語》讀到孔丘說：「吾少也賤，故能鄙事」，我真為自己的養尊處優而自慚。
話說回來，小學五、六年級某一年的勞作課，忘了做的是什麼小東東，隨堂就得繳交成品，當場打分數，做為期末成績。我除了傻眼就是尿急，束手無策。鄰座常和我一起打棒球的同學阿輝拔刀相助，說要幫我。於是他先拿著做好的勞作去打分數，再轉交給我，讓我晚一點拿到老師面前交差。老師老矣，我相信不會被她逮到。
同學的慷慨義氣，教我當下感動得只差沒能匍匐叩謝。一直等到大家都打過分數了，我才把勞作拿到老師面前。「做得不錯嘛！」聽到老師的稱贊，我很不好意思，心想，下課後，一定要好好請阿輝吃東西。
不料，阿輝突然跑來，跟老師說：「這是我做的，他偷拿我的。」
我愣住了，不能辯駁，前一句是真的，偷拿卻冤枉。老師是濫好人一個，告訴我不可以偷拿別人的東西，本來打在成績簿的「甲」，改為「丁」。
那個學期，我破天荒的，拿了一個補釘。
直到現在那本成績簿我還在。長大後我才知道，請客回報之類的事，要事先講出來，才不會被出賣，雖然那叫做賄賂。
我顯然沒能得到教訓，後來人生旅途，仍然常碰到詭詐之流而不自覺，往往被出賣後，驀然回首才察覺。不像那位阿輝同學，那麼精靈，小時了了，長大也不得了，前幾年開同學會得知，他已當了好幾屆縣議員，擁有豪華別墅，足以開同學會兼住宿。劉邦友官邸命案時，他本來要赴縣長官邸，因故折回，逃過一劫，否則遭屠殺的議員便不只兩名。因為沒死，媒體不會大加報導，名字說了也沒人知曉，姑隱其名。200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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