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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宇寫過一首詩，以婚禮為題。
很殘忍的詩。


　　．魚罐頭－－給朋友的婚禮／夏宇


　　魚躺在蕃茄醬裡
　　魚可能不大愉快
　　海並不知道

　　海太深了
　　海岸也不知道

　　這個故事是猩紅色的
　　而且這麼通俗
　　所以其實是關於蕃茄醬的


詩作出自詩集《備忘錄》。表相看來，寫的是一句老話（有人說是定理）：「婚姻是戀愛的墳墓」。但詩人以曲線書寫，首尾呼應，寫的豈只是婚姻？

詩句所稱的朋友性別不詳，有人認定是女性，恐怕源自夏宇是女性的既定印象，且婚姻的枷鎖架在女子身上為多。其實，是男是女不是重點，重點是婚姻喜慶在詩人眼中，卻別有觀感。

本來紅色代表喜慶，紅色的喜帖幛幔禮袋胸花，大紅燈籠高高掛，本該喜洋洋，通俗，但歡喜。詩人卻由猩紅色聯想到蕃茄醬。紅紅的新郎和新娘，像魚在蕃茄醬裡，「可能不大愉快」，也沒什麼人知道。魚的心情，海並不知道；海的心事，海岸也不知道。不為人所知道的寂寞，層遞如同心圓，擁有同樣寂寞的圓心。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寂寞，一個家有一個家的寂寞，一個家族有一個家族的寂寞，一個社會有一個社會的寂寞；一個國家，一個地球，一個宇宙，各有他的寂寞。

而彼此可能都不知道。

這不只是關於婚姻的詩，還關於寂寞，關於孤獨。

這首詩多麼殘忍啊，乍看副標題，以為要說祝福蜜語，誰知說出心底密語，把人無法逃避的孤絕情境寫了出來。即使讓人廝守終身的婚姻，也不能免俗。夏宇的換位手法，教人叫絕。

也難怪有人很怕參加婚禮，彷彿為即將上演的悲劇送葬。如此殺風景。

夏宇的詩雖然犀利，但是意在言外，不落言詮，讀來不太悲傷。直接的悲傷，來自另一位女詩人零雨的詩「結婚紀念日」。


　　．結婚紀念日／零雨

　　（記得那天嗎？）　　
　　化妝師蒞臨
　　把我化妝好了
　　把你化妝好了
　　於是我們相愛
　　手上的那捧花也開了

　　（記得那天嗎？）
　　我赤身露體
　　（不知為什麼）
　　在廚房火爐旁烤著
　　一條晚餐的魚

　　你如往常開門
　　進來包著浴巾
　　卻把眼睛蒙住

　　那條魚恰好是你
　　嘴角的形狀
　　而我的身體───被火
　　烤壞的冰雕
　　仍有一些冰涼

　　（記得那天嗎？）
　　地震來了
　　海水淹沒我們的床
　　我們不小心喊出
　　對方的名字
　　彷彿彼此又相愛了
　　動手撕去五十年沒撕的日曆

　　化妝師再度蒞臨
　　（他必定走了老遠的路）
　　卻沒找到我們
　　（他實在太老了）
　　而我們等得也實在變臉了

　　好在被釘在這位子上
　　也不算太久
　　（恰好是無法脫身的一輩子）
　　我們早就清楚
　　就算長了翅膀
　　也不能變成天使


記得那天嗎？很美的一天不是嗎？拍婚紗照，步入禮堂，化妝師忙碌著，為王子公主美麗的童話塗色上妝。

記得那天嗎？應該還是很美的一天不是嗎？裸身行愛，魚水之歡，然而詩的意象怎麼變成「廚房火爐旁烤著／一條晚餐的魚」？你如往常進來，卻蒙住眼睛，視而不見，嘴角像那條魚，燒烤煎熬，而我已如烤壞的冰雕。床笫之事依舊進行，只是心情像括弧裡的問句：（不知為什麼）。

說不愛，彷彿還是愛。當地震來了，「我們不小心喊出／對方的名字／彷彿彼此又相愛了」。
但是啊有難同當究竟是愛情還是習慣？是長相廝守的選擇，或者只是「無法脫身的一輩子」？「就算長了翅膀／也不能變成天使」，為什麼比翼雙飛的一世人，會落得插翅難飛的一輩子？

＜結婚紀念日＞，很殘酷的一首非情詩的情詩。然則，結婚紀念日，到底是殘忍的詩，還是殘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