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車站。
不過假日,却仍然擠滿人群,來來往往不停穿梭,似乎都是無業游民,他靜靜地坐在候車室,双眼半闔,不知想些什麼?
她也有一件那樣的洋裝,紅白格子相間,配著細瘦的身子,多麼好看。有個女人走過。
她也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只是髮絲分岔的太多,時常叮嚀她,却仍不知好好保養。又有一個女人走過。
她的眼睛是無人可及的,我總會懷疑是點眼藥水的,否則怎像有欲流的淚水呢!
呃!對了,她和這個女人一樣額頭好高。
她!──
搭乘十時卅分往高雄對號快車的旅客開始剪票。輕脆且甜美的廣播聲.驚醒他的沉思,拖著沉甸的腳步,緩緩走向剪票口。
鳴──鳴──別哭泣,別哭泣,別七早八早就哭泣,她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汽笛聲聲劃過心坎。
車外的景象一片漆黑。她最怕天黑了。
外面好暗哦!待會陪我回家好嗎?
別緊張,我會送妳回去的。只是,奇怪,天黑有什麼好怕呢?都已經這麼大了。
不要笑人家嘛!黑暗原本就是很可怕的,不是嗎?
就算對吧!那妳說說看,為什麼黑暗原本就是很可怕的。
每次,看到黑暗,我就想起我的家庭所遭遇的一切,那些故事,你都清楚的。何況,多少罪惡的發生,不都和黑暗有關。我怕,因為我清楚的發現自己醜陋,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進而在不知不覺之中,毁了自己,知道嗎?
她悸慟的表情,使得他深深的憐惜。那晚,在歸途中,她倚靠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他能夠明白她為什麼而哭,能哭總是好的,能哭總是好的,就儘情的哭吧!哭完,天也該亮了。
列車急速的駛出月臺,往著一片漆黑的未知駛去,隆隆的聲響壟斷他的思緒,側過頭去,他才發覺鄰座是個女人,略塗胭脂,淡妝的臉,讓人感覺很調和,還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唉!他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注意那些做什麼呢?管她長得如何。難道自己還有搭訕的意圖嗎?不自覺的,他又側過頭去!
他深為眼前的女人所迷惑,那股特殊的韻味,使人產出一種探求的慾望。他想不出是誰邀請她來參加這個畢業舞會的,既然來了,又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不和他人閒談,也不跳舞,那麼來做什麼呢?她不該屬於這種場合的,多不相稱啊!
為什麼不找伴跳舞呢?既然來了。
跳舞,沒意思,也膩了。
膩了!怎麼看她都不像是個時常參加舞會的人,怎會膩了?看她說話的神情,也不像是個說大話,擺架子的人,怎會膩了。他確實越想越是迷糊。
時常參加舞會?
沒有。
時常和男朋友上舞廳?
不要再說了──。一聽到舞廳這個字眼,她立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用吼的說;不要再說了;她拼命的抱著頭,一邊甩頭一邊低泣,似乎想甩掉許多噩夢,想用淚水洗淨靈魂。
她的突然之間的轉變,使得他滿心驚慌,想想,自己並未說錯話啊!怎如此莫名其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輕拍她的肩頭,連續叫了好幾聲,她才從渾渾噩噩中回復過來。
妳大概累了,休息一下吧!但是請別在意我坐在這裡。
他靜靜地端詳眼前這個女人,似乎一切都是謎,那麼地不可理解,不可揣測,他深深的被吸引了,那女人,不美却很有韻味,柔順的長髮披在肩上,略為瘦削的臉頰,瘦長而飄逸身影,淡淡的妝扮增添幾許嫵媚,他想著,若能和她翩翩起舞,那種感受,一定像是騰雲駕霧吧!
一睜開双眼,她迅即發覺有個男人猛盯著自己,那已被淡忘的羞怯竟然悄悄浮現,於是,不自覺的微微低下頭去。
跳隻舞吧!
他簡直無法相信她會那麼爽快的答應,歡欣之餘竟顯得特別的笨拙,原本是極為熟悉的舞步,一下子變得好生疏,握著她的手,也有著些微的顫抖,只是心裡有股難掩的雀躍,一舞既罷,她就執意不肯再入舞池。
我看妳好像很放不開自己的情緒,大概妳有滿腹心事吧!可以告訴我嗎?
大學生,別浪費精神了,我貧乏的很,只有一付空壳子而己。為什麼對我發生興趣,真想不通……
不!我相信妳內心隱藏著許多祕密。只是不願表露出來而已。
你一向都是那麼自信?
難道妳不相信自己?是的,我相信自己認定的一切。
那麼,這回你看走眼囉!記得剛剛我說過,跳舞,膩了,知道嗎?一個在舞廳上班的女人,會有什麼好談的呢?
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不管妳的職業是什麼。我相信妳的內心必定有許多滄桑,告訴我,好嗎?除非妳拒絕和我做朋友。
她楞楞的看著他,什麼樣的男人嘛!怎會如此固執,看他的表情又那麼真誠,只是一個大學生和一個舞女,做朋友?她不禁自嘲地苦笑著。
既然不願跳舞,就到外邊走走好嗎?
走吧!
他很自然的挽著她,走出吵雜的廸斯可狂熱中,迎面吹來習習晚風,她攏了攏長髮,快速的綁束馬尾,看看他,露出一抹淺淺微笑,這是她今晚的第一個笑,他想,她一定不時常笑的,可是,她應該時常笑的,因為她的笑是那麼地好看啊!到底是什麼心事讓她不能時時展露笑容呢?
月光輕柔地照射在她的臉上,他失神的望著,望著,而後,長長的嘆息一聲,她知道,在短暫的相處裡,是無法立刻獲取一個人的信任,他相信,只要自己有耐性與誠心,便有撥雲見日||能夠暸解她的一切一切。
夜深了,他的心也沉浸在濃濃的愛慕中,他一直堅持一個認知,樂觀的時候能夠看到整個世界,悲觀時只能看見自己,所以他永遠保持一份樂觀的情懷,而那女人,側頭後見到他的眼神,竟會有著顫動的感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竟像夜那般深沉。
已經很晚了,走吧!我先送妳回家。
呃!不用──不用啦!在慌張中,她說話竟變得有點結結巴巴,她是不敢也不願讓他瞧到自己破陋的家。
沒關係吧!請不要拒絕,送女孩子回家是男人的義務與光榮,而且這麼晚了,我怎能放心。
他們相互的瞄了一眼,靜靜的併肩走著。夜也靜靜的,靜的似乎只能夠聽到腳步聲和兩個人的心跳聲。時間和距離也悄悄的溜過。
到了,進來坐會吧!
不用了!改天再來,歡迎吧!
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她不禁輕輕地喟嘆一聲,想想自己,想到今晚,心裡頓覺紊亂無緒,不知從何理解。她能夠猜測那個男人心裡的想法,只是明知如此,為何自己無法斬釘截鐵的拒絕啊?今晚,今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舞廰上班的女人沒有談戀愛的權利。這是一個待她很好的大班,再三告誡她的。她想著,難道錯了?
轉身將門關上,心扉是否也必須關閉?
對不起,請把窗子關上好嗎?
他把煙點燃,狠狠的吸著,輕煙緩緩彌漫眼前,那女人的身影又在飄盪,他忽然感到渾身燥熱,正把窗子打開,一陣寒風吹進時,鄰座的女人開口了。
哦!對不起!對不起。
列車仍舊急速的開著,窗外只有少數幾盞霓虹燈急速的後退,有如黑暗以迅捷的速度,盤據光明急速後退之後的空間,他環視車內所有乘客,各自選擇滿意的姿態,不管是側睡、仰睡、或者在走道上四處走動的,都顯得非常忙碌,人活得好忙碌啊!而人的生存到底是居於主動或者被動呢?到底是人支配著生存還是生存支配著人?他曾為了這個問題引起內心抗衡、爭戰不休,總認定生存應該是由人來支配,但是在現實社會裡,人不得不處於被動地位,可是,難道不能爭取嗎?
想到爭取,就想起她的命運,那個女人,雪白的臉龐又徐徐飄動,頓時情緒又陷入低潮。她似乎傻呼呼的笑著!呵!她會變得這樣嗎?哦!不!不!不會的,他猛然的揺頭,揺頭,似乎想揺落眼前的幻影,可是內心却越來越不安的翻滾,到底怎麼了啊!
別問!拜託你!別問!
為什麼?為什麼一直不肯告訴我,妳家裡的情況呢!
別問別問!好嗎?
為什麼?總得告訴我原因吧!
唉!告訴你吧!先從父親說起,在我高二以前的那段日子,父親生意一直做得很平穩,全家過得還算不錯,但是就在我高二那年,父親因受到幾個知心朋友的欺詐,宣告破產,受不了這個打撃後他就自殺,那時妹妺才讀小學五年級,弟弟準備上小學,全家的負擔,包括一筆為數不小的債務,全都壓在我身上,我只好輟學到最能賺錢的地方上班了……
母親呢?
她在小弟出生時難產去逝了。
她黯然的說著,思緒被拉向好遠好遠,母親難產時的神情,父親緊蹙眉頭,母親去逝時,父親沉默的像一座冰山,而後,身兼母職,要做生意又要照料孩子。宣佈倒閉後,父親的皺紋急速的增加。父親浮屍海上……那一段噩夢……
她猛抱著頭,這一段噩夢,怎麼揮不掉呢?她不恨誰也不怪誰,她只是傷心,只是怨恨自己,那時怎不能為父親分憂啊!父親||他看著她,情緒似乎不太穩定,有如是在和魔鬼決鬪一般。
哦!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惹妳勾起傷心的往事,哦!對不起,別傷心。
沒什麼啦!早就成為過去了!說說你自己吧!
我,孓然一身。
孓然一身?別打啞謎了!說清楚一點吧!
我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不知道父母是誰,初中畢業後,我就自己半工半讀完成高中教育,服役後再考上大學夜間部,就這樣簡單,或許我比妳幸福吧!沒有經歷親人生離死別的苦楚。呵!他却想到孤兒院的貧困、爭吵、打架以及展示等等。
別盡談這些惱人的問題,談點別的吧!
想過結婚這問題沒有?
結婚?和誰?想又有什麼用呢?自從伴舞為業後,就不敢再想這麼嚴肅的問題了。她輕揺著頭,大多數人對舞女都是輕蔑的、不屑的,即使自己一直堅持原則,不出賣自己的靈魂,但又有誰能以常人的胸襟來容納呢?
二十五歲了,還能有多少青春可以販賣啊!
想過又能怎樣?沒想過又怎樣?
想過就趕緊找個對象結婚啊!
對象?她露出非常苦澀的笑。去找?哪兒找,舞池或到市場拍賣?呵!那些尋花問柳的公子哥兒們呵!
你呢?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
都快三十歲,好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讓那顆長期漂泊的心得到安定休憩的處所,只是,只是心理已深深烙印一個名字。
風靜靜的飄過來,他們走進熱帶農作物試驗所,大道的兩旁植滿高聳雲霄的杉樹,穿過層層古舊的建築物,來到斜坡上的竹亭,竹亭下方有養魚人家,在這兒能將澄清湖的風光盡收眼內。
喜歡這個地方嗎?
不喜歡,暮氣沉沉。
怎能說這裡暮氣沉沉,只不過是比較寧靜而已,況且這兒有青山有綠野,有何不好?
假如是古代的中國,這兒會是隱居的好地方,但是生存在這個世代,若時刻嚮往這兒,那只不過是企圖逃避現實罷了!
難道妳不嚮往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既然知道無法達到目標,又何必天天想著,夜夜盼著。就拿我的工作來說吧!我何嘗不希望早日脫離,但為了家,我只好退一步要求自己,不要出賣自己。
她越說越嚴肅,想到七、八年來看得到的例子太多了,有的錢騙到手却日漸沉淪,有的人財兩失,重回舞國,有的捲進另一個家庭的風暴中,而能夠過著正常生活的太少太少,這麼多的不幸,到底是誰造成的?
其實每件事情的對錯,絶不能說是單方面造成的。現今機械文明的充斥,使太多事情變質,舞客的出發點已不再單純的是為了跳舞了。假如每個人能以單純且正常的觀點接受,舞廰只不過是夜總會的另一個型式而已。錢無兩面不會響啊!
他靜靜地看著她,想著她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她話一說完,他就忘形的猛鼓掌叫好,頓時,她的臉像極初昇的太陽,嬌嗔之姿顯露無遺,於是,他的內心瞬即昇起一股衝動,上前緊緊握住她的双手,而後將她摟進懷裡,小心翼翼的親吻。
有人來了。她趕緊掙脫他的懷抱,正襟危坐,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從衝動中平穏後,一觸及她深情的眼波時,心底就立即湧起不可言喻的喜悅。忽然,她剛剛所說那些話,又在他腦際交雜流竄。
走出熱帶農作物試驗所,一路沉默的走著,日頭緩緩下落,晚風徐徐吹起,她的長髮紛飛,時時撩撥他的面頰,有如繩子緊緊束縛著他的心,這就是愛情?
愛情?什麼叫做愛情?他覺得很迷茫,想到自己和她。嘉義到了,嘉義到了。哦!高雄也快到了吧!怎麼那麼快呢?他忽然感到胆怯,窗外,原野依舊是黑漆漆一片,如同他這時的心情,紛亂的理不出一點頭緒。她到底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不該會事的,他的心始終是不安的翻滾著|──
倏而想起那一晚──
小巷的夜總是寂靜的。每夜,他都會在這條小巷出現。兩旁盡是矮矮破陋的小木屋,每次一走進這裡,他都會想到電影裡面所描繪的貧民區,當他還不曾到這裡時,他不相信竟然會有這麼破陋的地方,可是,當他來過之後,他不得不自責以往不知滿足的抱怨,不管自己生活如何困苦,也總比生活在這兒的人富裕。
而她竟然住在這裡!
這晚,凌晨一時許,她却尚未歸來,通常這個時間是應該已經回到家的,但這晚例外了,他等得心焦,却又莫可奈何,能到那裡去找呢?他不知道在小巷來回走過幾趟,正當他自巷口欲轉身折回時,她氣喘喘的出現了,似乎要昏厥的模樣,他急忙奔過去攙扶她,進入屋內。
哈哈哈哈……扶上榻榻米後,她就暈了過去,却斷斷續續的發出囈語。
不要不要,嗚嗚,不要嘛……。看著睡中時哭時笑的她,委實憂心,他深深擔憂她是否能夠負荷環境的壓力。驀然,她咬牙切齒的吼叫一聲後,醒來,呆呆地注視著他。
她是否己經無法認得我了。車子隆隆隆隆的奔馳著,大部份的旅客都已進入夢鄉,只有他一直不敢閉上双眼。一閉双眼,他似乎看見一個女人双手撐著下頷,皺著眉頭獨坐窗前,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喃喃自語,又好像全神貫注的在思索著,臉上的表情變得好難看,好痛苦的樣子,倏而一邊捶打自己的頭,一邊狂叫。為什麼無法集中意志,為什麼──。她可能己經不認得我吧!
窗外的景象從黑漆漆變得灰濛濛了,一排排倒退的景物,他忽然覺得好像是她在揮手,却又轉身狂奔而去,而且還不停地發出淒厲的狂叫聲,別走──別走──
她快速的走出舞廰,月光正柔婉的映照街道,大群的計程車司機,高喊地拉生意,好不熱鬧。她搖搖頭輕嘆一聲,自顧地往前走,也不和旁人打招呼,突然撞到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
沒關係,以後小心點就好了。
是的是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頭,一看,原來是他。
是你,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在門口等我,你怎麼不聽!
我不懂,為何不能在門口等妳。
她看看他,這要從何說起,舞國的複雜與黑暗,豈能用言語一一說得清楚,打從她到舞廳裡找過兩次,和幾次在門口等她下班的情形傳開以後,引起的軒然風波,委實讓人感到訝異,怎會有那麼多的好事者,喜歡興風作浪呢!說什麼她終於想通了,終於,情竇初開,釣到一個小開,甚至於說她杯底養金魚!這些話,怎能跟他說?唉!
不要讓我成為他人製造新聞的機器,懂嗎?
漫步走著,走過熟悉的街道,路好像好短,不知不覺走進窄巷,兩排小木屋顯得好陰森,怪恐怖的,走到窄巷盡頭,小屋的燈仍舊亮著。
這幾天,我一直為小妹的情緒苦惱著,考期己經快到了啊!但她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別替她擔心了,我猜,只不過是過渡時期罷了,過一陣子就會恢復的,妳為什麼不替自己打算打算呢?
為自己打算?打算什麼?我還有什麼好打算的呢?
結婚啊!
記得我們曾經在熱帶農作物試驗所裡談論過這個問題的。除了那些懷著慾念的男人以外,誰能接納一個曾是舞女的女人呢?
怎會沒有?我啊!妳是一個如此完美的女孩!
別跟我開玩笑……
她相信他是認真的,只是不能了解,他怎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
不!不行,哎啊!你很清楚我目前的處境啊!我很感謝你,真的!不是你不好…
我就知道妳會拒絕的,妳的理由都不能成立啊!我相信我能夠扶育他們的!
不!我不能增添你的負擔,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扶育他們長大自立。
不要那麼固執,好嗎?想想看小弟才幾歲,妳要熬到什麼時候呢?
不要再說了好不好,請保留我僅存的一點自尊,何況,幾年我都熬過了,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哦!對了!忘記告訴妳一件事,我最近就要到臺北就職!那兒待遇及環境都比這裡好,妳說呢?
很好啊!決定北上日期後告訴我,讓我為你餞行!
他注視著她,心裡湧起一陣陣激動,想到北上,想到即將離開自己深愛的人,他專注的看著,好像要把她溶入自己體內,許久許久,他才困難的迸出一句話。
等我。等妳。
只要你能等我,我就會等妳。
走出小屋,他的心緊緊的揉成一團,得到這個結論,不知道應該高興或是悲傷?或者什麼都不是!
唉!回去先好好睡上一覺再說吧!
正想強迫自己睡一覺再說,忽然聽見廣播,高雄快要到了。火車緩緩駛進月臺,七點多了夜已離去,他等到人群走完後方才下車,一步一步走下石階,心裡盤桓著,是否要去看她。
去,他想到咬牙切齒的表情。
不去,又不知道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去,那又何必南下。
去?不去?
不去?去?
正想得出神,一腳踩空,幸好及時的攀附旁邊的石杆,否則真不堪設想。去吧!
南下為的是要看她到底怎麼了,幹嘛躊躇不前,去吧!可是||。他又有了顧忌,他不忍看見她痴痴的樣子,他不曉得自己看見她茫然不知的神態時,是否能夠控制住倩緒。
去?不去?
不!不!仰著頭,陽光透過雲層,斜斜地照射下來,刺得他睜不開眼。哦!神啊!庇護她;陽光越來越強烈,他感到好渴好累,如同置身於沙漠之中,神啊!庇護她吧!別讓她茫然不知啊!他忘神的大吼。
幹!要死了。計程車緊急刹住,司機伸出頭來,很生氣的臭駡幾句,他才發覺自己走在馬路的中間。
我要去看妳,我要去看妳。恍惚間,她瞪著他,責問他。為什麼沒有儘快去看她。
不用來看我了。
不!我要去看妳。
不用來了……不用來了……四週似乎都是她難以遏止的聲音。
幹──找死啊!又是一輛計程車突然刹車,司機不停地咒罵著,他恍若未覺,司機一邊駡一邊猛按喇叭。
不要吵我,不要吵我……
他眼睛一亮,人行道上一位長髮飄逸的女孩疾行而過,他快速的追過去。
瘋子。可機又咒駡幾句後才把車子開走。
他追到女孩身後,一再的叫著,女孩不理會的繼續走著。停下來讓我看著妳,好嗎?他奔跑到女孩面前,突然地將手搭在女孩肩上,仔細一看,哦!不是!他頹然將手放下,女孩正要揮掌過去,看見他放手,才縮回手,嘴上嘀咕著。
倒楣!大清早就碰瘋子!
瘋子!他一想到這兩個字,人頓時清醒過來。我要去看妳。他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他隨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說實在的,我越來越不瞭解妳。
瞭解那麼多做什麼?
我真得不敢想像在那種環境之下,妳還能如此堅定的把持自己,真令人敬佩。
佩服?別開玩笑,是在諷刺我嗎?啊!
真的,我很佩服妳,妳想想看,我會諷刺妳嗎?對於許多事情,妳都很有信心,為何對自己會沒有信心呢?妳不該是一個對自己沒有信心的人。
不是我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時常懷疑自己生存的價值,現在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在盡我的一點本份,我所把持的只不過是遵循家庭禮教的訓誨,難道說,這就是價值?這就值得你佩服?我很難置信啊!
人,只要能依循自己的方向,那麼不管是不是本份,是不是禮教,都會有其存在價值的,更何況妳,能有多少人處身在妳那種環境裡,尚能把持自己,妳說,我能不感到佩服,我想,每一個瞭解妳種種遭遇的人,都會佩服妳的。
謝謝你的鼓勵與安慰,我自己很清楚外界的評價為何,不用多說。
他感到好迷糊,很不能明白。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到底想些什麼?他一直認為她是堅強而且最有自信心的,為什麼現在她却不能肯定自己生存的價值,為什麼她會對自己產生懷疑?他是很想瞭解,却又無法瞭解。
或許永遠都無法瞭解吧!
到了。
走下計程車,走進熟悉的小屋,已快晌午了,小妹和小弟都在客廳裡,小妹似乎瘦了,那双晶瑩的大眼睛紅腫著,似乎剛剛哭過,小弟安靜的坐在一旁,一隻手撑著下頷,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走,先去看姐姐再說。
陽光強烈的透過毛玻璃,照亮滿室,她倚窗遠眺,來來往往熙攘的人車,好像從她的心裡輾過一般,每當有人或車子從她眼前晃過,她都會不自覺的悸動,想著,似乎有某件事情尚未做完,尚在等著自己去完成,可是,為何不管如何用心的想,都無法想出到底是什麼事情。
我到底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她感到頭疼的要命,每次花費精神去追想都會這樣!痛得使自己忍不住的猛捶頭,一轉身,却看見有人走進房裡,她感到好奇怪啊!怎會有陌生人闖進來。
專注的看著,想著,好像認識這麼一個人,可是在哪兒認識他的呢?他來做什麼?恍惚間有人正向她撲來,向她撲來──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
他的心情逐漸由激動中回復;剛剛進來時,看見她變成這樣,他有著好深的自責和滿腹悽愴,好想緊緊擁住她大哭一場,假若自己不北上,假若自己能夠留在高雄照顧她,她怎會變成這樣!怎會!
為什麼自己要北上!為什麼!
我北上以後,妳得好好照顧自己,別虐待自已,凡事往好的方面去想,知道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別替我擔這份心了。
北上工作的初期,他還無法適應大臺北忙碌且緊張的生活,所以他幾乎把全部精神都投注在工作裡,他希望自己儘快闖出一點名堂來。
現在我才真正感到,什麼是生活。這是他北上後,寫給她的第一句話。
那年大專聯考放榜後,小妹考上南部一所大學,她高興的去信,非要他南下一趟不可,收信那晚,他便搭乘十點三十分對號快車連夜南返。
要我怎麼謝你呢?
謝我什麼?都是小妹自已努力的成果。
不不!都是你這個義務家庭教師教導有方的結果。我一定要好好謝你,你說嘛!
真的非得謝我不可,這個……我說出來,妳一定要答應,不能後悔哦!
你說嘛!只要我做得到!
我要││說著說著,他突然一把就她緊緊擁住,不讓她有絲毫掙扎的餘地。她根本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做,所以只好任他擺佈了。
你到底要做││她的話尚未說完,唇已被緊緊封住了,許久許久才被放開,她乾脆就依偎在他懷裡,她覺得躺在他懷裡有著濃濃的安全感,自從獨撑這個家以後,在伴舞的歲月裡,不知倚靠過多少男人的臂膀,但始終不能讓她有這份貼切的感覺,而今,她有著卸下自己全部負荷與壓力的念頭,永遠如此躺著,該有多舒服啊!
望著懷裡的她,心想多少日夜的冀望,她終於温馴的躺在自己的懷裡,真真實實的被他擁抱著,他輕輕撫撫她那頭烏黑的秀髮,想著,很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會是事實嗎?他充滿懷疑,一再詢問自己,咬一咬自己的手指頭,還會疼唷!那麼是真的喔!是真的,一股歡欣自心底湧起,下意識的動作,便再度緊緊地擁著。
你快讓我喘不過氣來了。
他發現此刻她的神態更是讓人著迷,双頰微透嫣紅,双眼有欲語還羞的風釆,他真希望地球的轉動就停留在這一刻。就這一刻,他也別無所求了。
我好擔心妳會從我懷裡溜走啊!他激動的說著。我們結婚吧!
不要破壞寧靜,好嗎?
他不解,為什麼她一直不願談到婚姻?為什麼她總是在逃避婚姻?照顧妹弟並不是很大的理由啊!
從小,我就在缺乏親人照料,一大群孤兒的爭吵中長大,所以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渴望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安定的家,這個念頭無時無刻都在慫恿著我,何況,我不希望看到妳長久如此辛勞,每天強裝笑臉……
不要再說了。
難道妳不能重新考慮考慮嗎?
好吧!等你工作穩定時再談吧!
夜深沉的可怕。他們兩人的心也從熊熊烈火中,降為冰冷。
他的心境漸漸下沉,看見她木訥的表情,看見她竟然不認識自己,一個原本自己深深摯愛的女孩,為何?為何會變成這樣。
仔細的想想吧!妳說等我工作穩定後,要和我討論婚事的,記得嗎?
結婚?她喃喃自語。結婚,她的腦際廻繞一群又一群猙獰的面孔,帶著猥狎的笑,伺機侵襲她。眨一眨眼睛,幢幢人影彷彿全部向她撲來。啊!別過來,別過來。她拼命將手抱在胸前,頭不斷的甩動著,似乎即將遭受一場凌辱一般。
妳怎麼了。他看到她的神情有極端的驚愕與恐怖後,便抓住她的双肩猛搖著,試圖搖醒她。
她緩緩抬起頭,眼神木然的望著他,彷彿自己曾擁有一段美麗的時光,曾和一個男人相戀相愛,如今,殘存在記憶裡的袛是一個個分散的片斷,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却又連繫不起來,那個男人是他嗎?
此時,小妹淚眼汪汪的走進房內。
告訴我,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天,姐好晚才下班回來,姐一進門來,我就聽見啜泣聲,我就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姐沒說什麼,却催我趕快去睡,回房後我還依稀聽見哭泣聲,那晚,姐顯然是哭了一晚上,隔天一早,我看姐就有點怪怪的。哦!對了,那晚,姐回家時,有著好重的酒味。姐從不喝酒的啊!
好了,小妹,別哭了,好好照顧弟弟,我帶她去醫院檢查。
她總覺得自已的腦中是一片模模糊糊,恍惚中尚有事情等著自己去做,所以也就由他拉著走。到了醫院,經過診斷結果,發現她患有精神分裂症,需住院治療,可能是長期壓抑後,又受到某種強烈刺激的關係。
能夠治好嗎?醫藥費……
填了一些表格後,他才走出醫院。夜漸漸來臨了,他發覺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不知不覺走到舞廳,哦!對了,進去問問,或許可以知道那晚事情。
音樂盈滿一室,眾人婆娑起舞。
先生請座,有沒有認識的小姐。
我找大班。
他單刀直入的問大班,可是也講得很含糊,說那晚有幾個客人堅持要帶她們出場,她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答應了,可是在吃完宵夜後,那些客人強求她們過夜,於是就引起一番爭吵,在爭吵中,她倉惶而逃,以後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謝過大班,走出舞廳,心裡一直思索著,她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那樣,為什麼?這個答案只有等她清醒後才能揭曉了。
她會痊癒嗎?回到小屋,看見小妹和小弟,他的心裡有許多糾葛,可是,能夠對誰說呢?又有誰瞭解。
瞭解我做什麼?
從小屋出來,他就信步的走著,腦中一直想著她的話。打從懂事以來,天天都為生活而努力,賺錢、讀書、賺錢。除此之外好像沒有別的,更遑論感情了,雖然也曾見過自己喜愛的女人,但都因現實的顧慮而未曾付諸行動,只在心底翻攪幾下就趨於平靜了。想不到居然會在畢業舞會上認識她,而她却說:瞭解我做什麼?
舞女?長久以來,他未曾考慮過他人眼光的狐疑和鄙視,他只知道自己的原則,就拿自己是個孤兒來說,他不管別人是以何種眼光看自己。所以,當初他根本就不去考慮其他,只知道全心全意的呵護她以及她的家,可是,當他陷進去時,四周的壓力、謠言、有色的眼光,使得他瀕臨動搖;他極力抗拒,也一再告訴自己,舞女也是人,各類的人都有好有壞啊!但是這些論調都抵擋不住外界圍堵的力量,他曾頹然地想到放棄。可是愛情就像蜘蛛網一般,越織越密,無法脫離!
瞭解我做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難道她不知自己的心意。我只不過是個舞女。
舞女!事情的癥結,只因為她是舞女。
我是孤兒啊!
這怎能相提並論。你成為孤兒是上天造成的,你並沒有抗拒的能力。我是舞女,這是後天造成的,我有抗拒的權利。
可是──可是──
真的必須顧忌嗎?舞女。舞女就沒選擇與追求幸福的權利?舞女就註定要被社會唾棄一生嗎?舞女就沒有潔身自愛的嗎?
他很勉強的擠出笑容,接著又搖搖頭,夜吹起一陣冷風,迎面襲來,他不禁深深的打個冷顫,唉!暫且不去想那些問題吧!睡覺比較重要啊!
即使心裡有再多的糾葛,總是需要睡足了,才能夠有精神清理吧!想到工作的問題,以及照顧小弟小妹、探望她等等。想到她,自然而然地想起舞國的景象,動感的音樂,婆娑的音樂,夜夜都有如春天。春天?他長嘆一聲。去他媽的春天!
而舞國之外的春天呢?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四日商工日報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