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孤獨的朋友,我忽然想到你。此刻的我。哦!不!應該說長久以來的我,竟是這般孤獨。即使作愛時,只有兩顆蹦跳的心靈,我仍然強烈感受,一幅立在空曠的原野、高山的峰頂,風呼嘯而過,急速且不帶半點痕跡的影像掠過。那種没有繾綣的糾纏,一陣陣一波波激發著潛伏的罪惡,以及厭惡和齷齪感。你削瘦的身影總在那時浮現。
至今,我仍能深刻地勾劃出你的神態。好久好久以前,你曾經詳盡地描繪,關於孤獨的種種悲涼,那是相當獨特的神態,雖然我無法貼心共鳴,你和寂寞是難以兜在一塊兒的,總覺得格格不入,有點為賦新詞的味道,我却仍仔細地紀錄你所說的一切。
我會走向那樣的境地嗎?這是自己連作夢都夢想不到的。在眾多友人的眼中,我一直是個頗受歡迎的人,他們都認為我爽朗、健談,更有著難得的幽默,因此,我經常突然地接到邀約電話,或是突然地接待友人的造訪,像我這麼難得清閑的人,不太可能會有那種心境的,怎麼可能呢?我自己真的難以相信,這會是我嗎?
有可能是我嗎?或許可能吧!這陣子以來,我越來越為發覺自己的日子過的相當艱困,尤其是每當友人散去,自己單獨地將自己關在書房的時侯,這種感覺更為強烈地在內心撞擊。
是因為年歳日漸增長嗎?我總想探究到底是什麼原因?然而,越是探究,越是迷惘。而我偏偏又是一個不甘心迷迷糊糊過日子的人。怎麼辦呢?我竟是這般地束手無策。
忽然間,我看見靜靜地躲在書房一角的一份舊報紙,一個觸目驚心的字──「幹」──映入眼簾,這個字竟然會在報紙刊頭下出現,多麼地不尋常,意味著什麼?時代的變遷,社會的動盪,還是……
我不思索著,自從戒嚴解除以來,第二位英明偉大的蔣總統離開我們以後,社會局勢越來越為詭譎,層出不窮的街頭運動、自力救濟、流血衝動、縱火自焚、統獨紛爭,以及企業出走等等。對於這些,在以往是和我距離地多麼遙遠,並非我毫不關心,而是,我認為毫無意義,因為,我們並不能不能改變什麼?
然而,自從國民黨三中全會選舉黨主席開始,一連串的政治紛爭,竟然成為我周遭的友人談話的主題,使我不得不開始關心,和他們一同討論。每次討論結束後,我的內心總是沉甸甸地,無法開朗。
國民黨和民進黨將帶我們走向何方?没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而我們對於這兩個本質差異不大的政黨能夠抱持著何種希望?我們居然無法獲得肯定的答案。
我們只能夠非常關心局勢的演變,當然,我們仍然必須努力的工作,求得生活的保障。這一點,對我而言,是輕而易舉的,在工作崗位上,我紿終是突出的,我相信自己的資質和才氣,絶非是庸碌之輩,保住飯碗豈非綽綽有餘吧!
那麼,到底為何不安?我知道自己絶對毫無半點事業上的企圖心,也没有半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野心,我只想有自尊,開開心心,安安樂樂的走完今生。這種存在的起碼要求,是極為容易達到的。
但是,如今,却不然。是我在變嗎?外在環境在變吧!
五月廿九日那天,我突然心血來潮的走向來來飯店,這一天是歷史性的一天,我必須牢牢地記住這一天,我的思想觀就在這一天完完全全的破滅與重新建立。那一天,直到凌晨許,我才回到租賃的房間,開始將近幾個月的報章雜誌找了出來,好好地仔仔細細讀過一遍。大約足足花了兩天的光景吧!我不眠不休的讀著、想著、過濾著。對於政治,我完完全全是張白紙,毫無所知。
我已預先請准了一個星期的特別休假,所以,第三天開始,我以為自己已經累的能夠好好睡上幾天的覺了,奇怪的是,我居然無法入睡,腦中總會浮現那一幕幕嘶殺的場景,最後,不得不藉助鎮定劑了,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好的習慣。
足足的睡了兩天,我才清醒過來。清醒之後,我的情緒仍然持續著那份激動、興奮,與不由自主的高亢中。我是否參與了丟擲石塊,砸汽車,焚公車,投擲汽油彈呢?這是一項多麼剌繳的活動啊!我真的實際參與行動了嗎?我實在不太記得了!
或許,即使有,我也不願意承認的,像我這般善良的人,怎能容許自己被冠上「暴民」的罪名呢?多麼令自己不安啊!我已經開始害伯了,害怕自己會被約談,羅織一份令自己永難翻身的罪名。
不歸路啊不歸路!我會走上這條不歸路嗎?
這樣胡思亂想也不是辦法。於是,我決定利用最後兩天的假期,獨自到郊區靜靜地渡過。否則,等到假期一結束,自己怎會有心情上班呢!這才是一件真正糟糕透頂的事呀!唯有謀取溫飽才是最重要最實際的!
小橋流水,綠意盎然。這是一幅多麼美好的構圖,我却無心欣賞,我想我已遭受赤化了,因為,在我內心翻滾的,仍是「起立派」和「票決派」的爭執,「主流派」和「非主流派」的權力鬪爭,引發「野百合運動」如火如荼進行,「國會全面改選」意識的高漲,廢止「動員戡亂」,「修憲」、「新憲法」、「基本法」的互別苖頭,「五二0總統副總統就職典禮」的失望,以及「反軍人干政」知識份子的怒吼等等。
所想著的每一件事,都不是我能夠參與解決的,因此,我知道,我未免太過於窮極無聊,没事找事做,何不讓自己像以前一樣平平凡凡的追求能夠實質掌握的事物呢?國家大事是非平凡人的志業,絶非是我!
我是那般心甘情願的守著自己目前的工作,毫無半點晉昇高位的企圖。我實在深為不解,為何權力始終這般地令人沉迷,如同吸食大麻鴉片一般,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呢?難道不會「高處不勝寒」嗎?
彷彿間,孤獨的朋友,我從那一刻開始,才逐漸真正的瞭解你。你或許會抱怨,怪罪我,這麼多年的老友了,我居然才開始了解你。你會嗎?你不應該會生氣的,你應該慶幸,欣慰,這份瞭解代表著貼心。你說: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何啊!
你,做為一個充滿理想色彩的民進黨員;我,已經擁有二十幾年黨齡的中國國民黨黨員。如今,你我雖不同黨,却都是有改革意圖奈何不夠份量的黨員,你我都有強烈的本土意識,因此,黨,對我們只成為一個符號,不代表立場,更非旗幟。
黨,這般清晰却又像是這般模糊。黨是什麼?黨是行動,黨是投票,黨是繳費,黨是服從,黨是紀律。已經不可能再揭革命大纛的黨了,仍一味地要求犧牲奉獻,仍維持列寧式的精神,不是黨員,而是臣民吧!
我們竟然都是那麼難以啟齒,告訴他人:我是民進黨員,我是國民黨員,除了白色恐怖以外,我們的黨都難以令我們抬頭挺胸吧!為什麼?只為了權力的大餅是多麼地令人垂涎嗎?孤獨的朋友啊!政治絶非是我們能夠參與的,絶對是不適合我們的,黨,離我們好遠好遠,若非,這陣子的氣象太過於詭譎不安,我想,對於政治,我仍會保持著相當程度的冷漠,因而,我也將永遠永遠無法深入你的世界,那是多麼大的憾事,做為你的至友,我始終好奇:一個在物質及自我領域毫無匱乏的人,為何終日落寞寡歡,眉頭深鎖呢?我似乎抓到一些頭緒了。
就在此刻,我突然好想找你痛痛快快的暢談一番,從五二九事件到令人眩惑,驚心動魄的政治現象。我知道:你必定成為五二九現場靜坐的一員。五二九事件的發生,對於膚淺如我,都必須面臨那麼大的糾葛與衝擊,何況是你,目睹媒體及兩「黨」「政」要員的言論,你將會有何感受呢?我很想知道。
我是想聽聽你對那群社會邊緣人的觀感,你絶對不會情緒化的以「暴民」稱之,也絶對不會急急忙忙的「劃清界線」,你的理性和中肯,我是信服的。
然而,我們還能聽見多少持平的聲音呢?佛家經常強調「因」和「果」的互動關係,何為因,何為果?我往往會搞得迷迷糊糊。或許,這是我未具慧根的緣故吧!孤獨的朋友啊!你能告訴我,何為因?何為果嗎?
如果,你也無法告訴我,我不知道我還能問誰。而五二九事件的發生,如果是「果」的話,那麼「因」是什麼?雖然,我們都不希望生活在動亂、血腥的社會,但是,「因」是什麼,我們的黨,我們的政府絶對有義務去探索去思考,否則,何異於帝制時代。如果是帝制時代,我們都有機會成為「國父」。「革命」和「流血」是同時發生的。不成功便成仁!可惜的是不成功便成為「逆賊」,唯有成功才會成為「英雄」、「烈士」。你我都不可能成為逆賊或英雄烈士,這個時代也難有逆賊或英雄烈士出現了。
而近代的太平天國、義和團到民國,却犠牲多少人民的血,才成就了多少英雄烈士呢?孤獨的朋友啊!大多數是屬於中產階級的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都站在自己既得利益去衡量一切事情,不論動機,不探究因果,馬曉濱上訴後仍維持死刑的判決,這是一個例子,五二九事件裡那群社會邊緣人又是一個例子,而往後會有更多相同的例子發生,你應該會有同感的,你我豈能不心有戚戚焉。
我似乎記得,你曾經告訴我,加入民進黨,只是為了堅持一份理想,台灣必須產生一個強大,足以和國民黨抗衡的反對黨,那麼台灣才會走向真正的民主,才不會再度淪為獨裁統治,雖然你很難相信,在這個閉塞的島上,相同的敎育制度下,真的能夠產生一個以人民利益為依歸,毫無私心的政黨。我也懷疑,因此,我寧願相信國民黨,我也曾告訴你,浪子回頭金不換。因為國民黨面對民進黨的壓力日漸加深,已經不再擁有繼續腐敗下去的本錢。我始終相信,國民黨終必完成改革,走向民主,繼續執政,除非民進黨能夠快速地跳脫目前的格局,能夠凝聚一份明確的目標,否則,憑何執政呢?這是我的想法,事實上,我也希望看見民進黨壯大、成熟。那個時候,你只是以慣有的表情,露出一臉苦笑,不發一語。
孤獨的朋友啊!以你的聰明才智,和你所投注的心力,我深信你比我更為清楚。為何特赦復權的只是那些人,如果没有特殊因素,誰能相信。從昔到今,類似因素被羅織的多得不勝枚舉,只因為,他們不是當權派,他們没有阿諛的「骨氣」。其實,不管誰被特赦復權,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反對力量,這是我們樂意見到的,但是,做為一個反對運動者,最重要的是「骨氣」,絶對没有妥協、没有被矮化、没有自失立場。然而,「英明」之聲不斷,「卑恭屈膝」處處可見,這就是台灣人的民族性嗎?我也開始覺得做為一個台灣人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我也懷疑,真的是不管誰被特赦復權,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反對力量嗎?如果每一個反對黨的腳步都和執政黨的腳步亦步亦趨,都是相同的格,那麼,多一個人就成為多一個幫凶了,這是我深為擔憂的,在這長期被禁錮的島嶼,會有開放的心胸,滋長真正的民主嗎?我的疑慮,想必你也不例外。
而此刻你在做什麼呢?反正在這兒也是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也理不出頭緒,不如到你那兒,和你好好聊聊,或許能夠豁然開朗也說不定呢!
你的住處並没有上鎖,正慶幸你應該在家,誰知道開門進入時,才發現你不在,你應該會立刻回家吧!就等等看吧!
坐在書桌前,看著桌上一片凌亂,我隨手翻翻。我知道,這是很不禮貎的行為,未經同意,擅自亂動。但是,基於你我的情誼,讓我毫無顧忌,你絶對不會介意。
如果你會介意,我也没有辦法了。仔細讀著你隨手寫下的札記,每一段話都深深地撞擊著我。你是獨特的,難怪你會忍受那麼多的煎熬,何苦呢?對於政治,你我都太過單純,我們只知道1加1等於2,然而,政治的1加1經常等於2之外的數字。我們真的何苦和自己過意不去呀!人生苦短,當杯酒高歌,管他誰來執政,管他反對黨的反對骨氣。去他媽的政治啊!
一個多麼難得的七天假期,就這樣白白的泡湯了,原想好好鬆弛長期忙碌的情緒,誰知道却反而將自己的情緒繃得更緊,真不划算啊!多少人反對軍人組閣,最後立院還不是通過任命案,難道治安整頓的成敗會取決於一個人嗎?多麼封建的思想。再看看內閣閣員的組成,只不過又是一次權力的重新分配而已。甚至小鋼砲之稱的部長大人,在次長任內慷慨激昂的罷官辭職,難道只在短短二個月內,主客觀環境就完全改變了嗎?這種輕諾寡信的政治身段,是有書生骨氣的展現嗎?這一切都不是我們的關心能夠改變的!因為我們的關心無法改變!五二九事件才會發生啊!
而比五二九事件更為嚴重的運動必定會再發生,這不是修改集遊法,訂定更嚴密的遊戲規則,賦予警檢雙方更大權力,採行重責罰責就能遏止的,而是一個非常值得執政黨與反對黨共同思考的問題,人民的耐性有限,社會邊緣人的耐性更為有限。誰人忍心再見流血,誰人忍心再見黃昏的故鄉輕輕唱起望你早歸。
孤獨的朋友啊!我越來越強烈的發現,自己的能力真的那麼地有限,即使自己一直是一個受歡迎的人,也只是侷限在這麼狹隘的天地裡,只能滿足小小的自我,當自己的腳向外跨出去的時候,才發覺所謂對家國的愛,都是這般愚不可及,這般迂腐,這般封建啊!象牙塔裡的自己啊!可是,不這樣,又奈何!你又能奈何!每一場街頭運動從未缺席的你,又改變了什麼?有時候,我們自己多麼像一件工具啊!
在台灣,在這塊我們深愛的島嶼,最後的島嶼上,我們只能淚流滿面,等待,等待…….
忽然間,當我點燃打火機,讓你的那些手札埋没在火海之中時,你正好跨過門檻走了進來,我清楚的記得你的表情,先是一楞,隨即哈哈大笑,我也跟著大笑…….
透過你厚厚的鏡片,我發現你眼角淌著晶瑩的淚珠…….〈1990.6‧1990.7.19台灣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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