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寬恕,我選擇放下》
───────記母親最後的苦難
一 母親
一九七五年 冬
阿妹,長大了是要選香港小姐的啊。
媽咪,我真的可以嗎?
當然,阿妹夠漂亮的了。
我是母親眼中的香港小姐。那年,母親回來了。
我自然也是相信自己能成為香港小姐的。雖然,我還是個小學生;雖然,班上的女同學都長得比我高;雖然,我的腰線還沒看得見;雖然,我知道姐姐長得比我漂亮,但母親的話,錯不了。
母親喝著粥,蠟黃的臉色有點難看,但我知道她心裡高興,因為粥是我煮的。昨天夜裡下的米,在保溫瓶裡用熱開水泡一夜就行了,這是母親教的,我牢牢的記住了。好不容易才等到母親回來,我要給她煮粥。我仰著頭看著母親的側臉,忽然震顫了。
母親的頭髮怎麼了?
閣樓的燈光雖然昏暗,可我看得很清楚,母親的後腦勺跟往日不同了。脖子後面焦了,皮膚有些剝落,往上一點,頭髮全沒了,露出焦黃的疙瘩。我張大了嘴巴,目光停在母親的後腦勺上,久久不能平復,卻沒敢告訴母親。
母親病了,這我是知道的,要不然,她不會去香港,也不會這麼久才回來,可母親怎麼會在香港燒焦了脖子?一定很痛的吧!此後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母親的頭髮一撮一撮地掉下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放射治療的後遺症。
那時候,澳門接收到的是香港電視台,《香港小姐》是個選美比賽,每年在電視直播。幼小的我,對能當選香港小姐心生羨慕。
二 意外
一九九七年 春
我後悔極了!但我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哭。母親下車的時候摔了一交,我怎麼就輕率地把她交托給弟弟!弟弟不是說媽只是頭有點痛嗎?怎麼一進醫院就嚴重了?
我拉著母親的手,努力嘗試跟她講話,問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但我知道她很難聽得到,母親的聽力幾乎等於零,那年,母親燒焦了脖子,掉了很多頭髮,然後就漸漸失聰了。
我對準了母親的助聽器,喊了又喊,問了又問,不停地掉眼淚,聲音都沙啞了。然而,此刻母親卻在淌血。母親大概意會到我想了解甚麼,艱難地說出二十五號車。母親的眼皮脹大了許多,圓滾滾的像從前家裡賣的鴨蛋,兩道眉毛不停地掙扎著,卻怎麼也無法把眼睛睜開來,血不停地從她的眼角和耳孔流出來,我握著母親冰冷的手,禁不住嗚咽了......
三月的晚風依然冷,但還不足以讓我的頭腦冷靜下來。我坐在急症室門外,燕輕拍我的肩,安慰著我,但此刻,我知道更需要安慰的人是母親,她一定很害怕。剛才母親極力想睜開眼睛,但那雙因為溢血而腫脹的眼皮,又豈是躺在血泊中的她能應付得來。雖然現在她躺在冷寂的觀察室內,昏迷了,失去了知覺,但我知道,她心裡害怕極了!
燕一定對我很失望。母親的後腦受到重創,要做開顱手術,因為燕在醫院工作的關係,替我立刻聯繫到院方的腦科教授,而剛才,我罵了醫生,罵了教授,幾乎連警察也給罵了,我無法鎮靜下來。
深夜的醫院很安靜,連救護車也出奇地沉靜,悄悄地在一邊兒歇著,使得樹葉沙沙的聲音更顯落寞。恍惚間,我好像聽到弟弟和妹妹突突的心跳聲,他們在五十米那頭的急症室內坐著,等著,與我同樣悲傷。
三 折磨
手術後母親完全失去了聽力。不能吃不能喝,每天靠打點滴和胃管餵食,滴水不沾使得她喉頭如火燒般灼痛,聲音都啞了,我們也無法聽清她要說的話,幸而母親還能寫字。在病房裡,我們靠寫字溝通。
這次意外是由於巴士司機的粗心大意所造成的。母親正要下車,腳還沒著地巴士就開動了,這一搖晃釀成母親失去了平衡撞上燈柱,然後後腦著地的意外。這與我們在出事現場的發現吻合,燈柱旁的水渠蓋上確實遺下母親的血漬。
母親的頭腦清晰得很,可這也使得她拒絕相信自己身體的狀況很差,賭氣的把胃管、點滴和氧氣管都拔掉,母親一生與頑疾對抗,她相信只要能回家,一切便好,在醫院裡只有等死。父親當年就是錯信了醫生的話,才會死在醫院裡的。
動了這麼大的手術,應該很難受,可大部份的時間,母親只是乾睜著眼,疲累而消沉,沒喊過一聲痛。我知道她是惱我們聽醫生的決定,不肯讓她出院。
母親的肺部開始受到感染,每天,我看著護士把一條兩呎來長的管子從母親的鼻孔插進去,然後開動吸痰的機器,抽出來的痰和著血。我也看著母親反抗,看著她痛苦得扭曲了的面容。我緊握母親的手,希望給她帶來勇氣,可是,此刻的我,更像一個折磨母親的幫兇。我的眼淚簌簌而下,早已哽咽,彷彿要比受盡折磨的母親更軟弱無力,更悲慟欲絕。
我恨那個司機,恨他的魯莽,恨他不肯承認錯誤,恨他沒來看望母親一眼。恨他!恨他!恨他!如果他是清白的,當時怎麼沒報案?怎麼不召救護車?怎麼要撂下車上的乘客不顧,跟著母親回到家門才離開?我沒有母親的仁慈,她早已原諒了他,但我不會,我一定要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應有的報應!
四 冰點
我不知道曾經坐在這兒的人都懷著甚麼樣的痛苦心情,而我,只有心痛和內疚,其他感覺都麻木了。早上,護士的目光也不同往日了,我在她們的臉上,看到了黯然,誰也不再寒喧甚麼,她們低垂著的眼皮,告訴我昨天已成過去,一切已無法挽回。
母親在殮房待了一夜,臉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霜,雙眼緊閉的表情,跟昨夜猶有餘溫的臉沒有兩樣。只是,那臉上不再有歡笑,不再有悲傷,不再有無奈,不再有嚴厲的目光,也不再有懇切的渴望......
殮房門外陽光普照,卻不覺一絲暖意。要追究就得解剖檢驗,迪探員說罷,木無表情地等我的回話。這是一個很沉痛的決定。忽然想起《總得有個說法》這齣電影,是這樣的麼?我們也要有個說法,有個明白,有個判決麼?
我的心不會比母親的更冷,門裡門外,都在冰點上凝結了血和淚。
昨天下午,醫生們把母親折騰了半天,我的心很痛,但無能為力,只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含著淚眼巴巴地看著她受苦。我心中怨憤,母親受的苦難道還不夠多嗎?等到她的情況穩定下來的時候,我已是泣不成聲。母親看著淚流滿臉的我,我在紙上給她寫了“害怕”二字。我是個多沒用的孩子,在母親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我只會哭,只會害怕!
半夜趕到醫院,母親已經走了。沒留下片言隻字,孤孤單單的。
五 控訴
一九九九年 春
母親逝世二年後的春天,案件開審了。
法院的長廊上,集散著不同心情的人們,長廊的盡頭,我看到了他,我的仇人。這是我們第一次碰面。
兩年以來,他像鬼魅一樣在我的腦際盤桓,揮之不去,佔據著我仇恨的全部。每一次午夜夢迴,恨不能馬上看到他坐牢。可如今,這方臉頭圓的中年男人,由一個魅影變成了血肉之軀,坐在長廊的盡頭。陪著他的,是他的老婆,一個胖女人,那種一眼看上去便使人覺得安慰的母親的典型。樸素的衣裙,頭髮光滑地挽在腦後,看得出是經過刻意修飾,散發出對法庭敬畏的味兒。旁邊坐著一個更樸素的婆婆,想必是他的母親。三人並肩坐著,神色凝重。他是唯一未經修飾過的人,還沒換下巴士司機的制服。等到巴士公司的代表律師出現,他霍地站起來,做出必恭必敬的表情,跟律師握手鞠躬。
我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游移,心情難過極了。這個我恨了兩年的人,而今就在眼前,而我,竟然無法用盡心中的怒火把他燒成灰燼,我看著他,眼睛濕濡了。
被告、原告和雙方的證人相繼作證,但其實,這僅僅是一場原告與被告的
角力,因為,雙方的所謂證人,嚴格來說只能算是原告和被告的人格證人。他和我,都沒能找到當天坐在巴士上的乘客出庭作證。連當時曾經向我查問過意外詳情的警員,也沒被傳召出庭。
主治醫生毛教授是整件案件唯一的有力證人,但醫生的供詞,只是醫學上的專業意見,他能證實的是母親的後腦受到重創動了開顱手術,手術雖然成功,但最終死於肺部真菌感染。至於因被告疏忽駕駛而奪去乘客的生命的指控,除了被告自己知道真相,竟連我這個原告人也無法提出有力的證據。
一場無力的控訴,痛苦而荒誕。
六 審判
一九九九 夏
澳門的夏天悶熱煩躁,但此刻我的心卻是冰冷的。
今天,是最後一場聆訊。黃婆婆終於還是來了,她瘸著腳,一拐一拐的往洗手間的方向走。我看著她佝僂的背影,心頭滲出一陣悲涼與抱歉。
那天律師行的小檳說:黃婆婆是唯一的目擊證人,她七十多歲兼有腳患,曾經向法院提出因為行動不便而不想出庭,妳應該開車去接她。這是勝訴的唯一希望。
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要的是公平公證,如果我去接她,對方就有理由懷疑我騷擾證人,甚至賄賂證人。如果母親的枉死是天意,也就由天去裁決吧。
終於,黃婆婆的證詞對案件沒有半點幫助,律師官也說她好像有點老人痴呆症,連當時坐的是幾號車也說不清,法官直指她胡言亂語。
官也,你覺得怎樣?
老實說,機會很微。這是刑事起訴,要坐牢的,法官不會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送一個人去監獄。
哼,壞在澳門沒有陪審團,如果有,公道一定在我們這邊。小檳嘮嘮嘴。
他害死了妳媽,怎能放過他!
一條人命,賠上一百幾十萬,也算便宜了他!
由他來開巴士,簡直草菅人命!
阿妹,不要告司機。他也有送我回家,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我的耳際嗡嗡作響,許多指責司機的聲音在我腦中盤旋,最後一把軟弱無力的聲音,來自母親。母親曾經叫我不要追究意外的責任,說司機只是無心之失。這是她寫在紙上給我看的。母親多麼寬大仁厚,但我無法不恨他,因為他那無情的手,撕去了母親生命中最後的一張日曆。
在醫院一個月沒能說話的母親,那天下午用僅餘的力氣掙扎著說了一句“我很辛苦”。這句話,也許是母親對人世的總結;又或者,只是對身體所受的痛苦的控訴。可對我來說,這句話錐心刺骨。年輕守寡的母親,獨力養大四個兒女,第一次卸下堅強的面紗,向女兒叫苦,然而,這竟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而他,我的仇人,耷拉著頭,站在法官面前的被告席上,卻還有明天!
庭上各人,包括原告人的我,都坐著。雖然他還沒被判有罪,但已被列在犯人的位置上,只能站,不能坐。今天他失去了坐的自由,但或許,這已是對他的過失僅有的懲罰。
我覺得自己呼吸沉重,耳根發熱,心頭緊緊的。此刻的心痛,含著無奈與惻隱,吞噬著我的意志,我的悲憤,我的恨。
在他圓圓的後腦勺上,我看到了許多往事。當中,有母親那年不知怎地焦了的脖子,和她不斷掉頭髮的後腦勺。醫院那股熟識的味道,也彷彿彌漫了整個法庭。在這樣的一個空間裡,法官義正詞嚴地責備了他一番,卻又悻悻然宣佈他無罪釋放。
“沒有證據,不等於證明你是清白的”,這是法官的總結。
是的,一宗不是故意的,但卻是人為的意外;一個不該死,但卻已斷送了生命的人;一個可以重獲自由,但也許永遠懷著內疚的司機;一場無需答辯,也已能分出勝負的官司,這一切一切,本來就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那麼,我和他的了斷,也該是這樣無了斷的了斷了。
整整二年,也許,他所受的良心責備,也該夠了。也許,他已學會了珍視每一個乘客的生命。或也許,他和他的家人,在這件事的過程中,所擔的驚,受的怕,也該有個終結。
七 放下
妳可以考慮上訴。律師官也說。
嗯,不用了,官也,母親的案子完了。
失去母親的痛,當然不會隨著法官的判決而煙消雲散,但要徹底恨一個人,原來真的不容易。
我永遠也不會寬恕我的仇人,但我心裡邊明白,假使真能把他送進牢獄裡,那麼,背負著這份永遠的沉痛的,不只是他的家人,那裡邊一定還有我,和我的善良而苦命的母親。
法院門外的海旁高樓林立,南灣堤岸舊時的景色也已不再。假如記憶可以放下,我願意放下所有的恨,輕輕的,悄悄的。
阿妹長大了是要選香港小姐的啊。
母親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
(完)
水月附言: 此文於2015獲首屆淮澳漂母杯榮譽獎. 感到僥倖之餘, 寫下一些感受, 聊慰母親在天之靈.
容易忽略的母愛
首屆淮澳漂母杯比賽徵文。本來,對參加比賽很猶豫,甚至想要放棄了。不想參加,是因為母親;決定參加,也是因為母親。
漂母杯以一飯千金的典故為背景的一個歌頌母愛的文學比賽。楚漢相爭之時,一心建功立業的韓信窮困潦倒,要不是漂母施食,便沒有後來打敗西楚霸王的韓大將軍。因此韓信感恩至深,功成以後以千金報恩。可一般的母親,她們對兒女何止一飯之恩,但是,這種被愛的幸福,我們享受慣了,往往忽略了。有一句老話,叫養兒方知父母恩。很多人都是在已經為人父母之後,才深深的感受到父母的愛,尤其是母親的愛,是窮一生也報不完的。而母親對兒女,也是一生一世愛不完的。
有一種蝦叫瀨尿蝦,多足,外殼一節一節的很難剝開。許多年以前我帶母親上飯館,點了瀨尿蝦。她很驚訝,說,這種蝦在她小時候是窮人才吃的,怎麼現在成上菜了呢?但是過了幾天回家吃晚飯,她很高興地說今天買了瀨尿蝦,而捧出來的一大盤,每一隻都是剝了殼,只剩下肉的,那得多少工夫才做好啊!要知道,那時候我也是當了母親的人了。母愛,就是這樣輕描淡寫,卻恩重如山;一點一滴,滲入肺腑。
在我眼中,母親於我要比漂母之於韓信的恩情更大。她在97年的時候不幸因為一場巴士意外,動了開顱手術一個月後去世。這對我的打擊很大,而我也是在那一年才開始寫作的。寫作幫我排解心中的悲傷、度過情緒的低谷,彷彿一個療傷的過程。
我這次獲獎的文章,寫的就是意外發生之後,到母親去世的經歷。起初不欲再一次深深地把傷痛挖開,所以猶豫。可是,猶豫間想起母親的仁慈;想到她肩負家庭重擔,仍然慷慨布施的美德;想到她在臨終前仍能寬恕別人。她的慈愛,跟天下間所有母親的慈愛一樣,都值得我們感恩和頌揚!所以最後決定參加了。
寫作的我,帶着思念與悔恨,彷彿憑藉寫作母親便能傾聽我的心曲,便能知道我有多想報答她。可惜,一切已晚。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