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提到「浮雲」這個字眼,很少有人不為之動容的。
但他們所聯想到的絕非是巔峰寂嶺上那抹傲視凡俗的雲煙,也並非那變化萬千,令人遐思無限的雲彩。
浮雲,是他們對那輕功造詣極為高妙之人的尊敬之名。
此人身懷絕世的輕功技巧,就連曾經叱吒武林一時的風來坊主也說,當他來到你身邊時,你甚至完全不會感覺到他的存在,等到你留神過來時,你只能任憑自己的性命如那逝去的浮雲般,被人無情的抹掠了去。
而更令江湖中人感到生畏的是,當「浮雲」這個名號逐漸為人所之時,他也不過才是個初出茅蘆,看上去不過十來歲的小毛夥子罷了……
<壹、單人鑣>
這酒是溫的。對於一處隨意落腳的小酒鋪來說,小二奉上來的這壺酒著實令他感到意外。
若不是他此行匆忙,隻身前往,只怕他現在早就與那共事幾十年的弟兄們來場不醉不歸了吧。
可他自個兒清楚的很,若是因為貪杯而誤了大事,讓這趟鑣在他手裡栽了個跟頭的話,他就算有千條命萬條命也是賠罪不起的。
「那老傢伙真可說是一絕的了。」
習慣性地伸手撫過了佩掛在腰際的一柄金環大砍刀後,這名頂上無髮,幾條醒目的刀疤橫豎在臉上的武人不禁喃嘆出了聲說。
「天霸鑣局」的名號雖然算不上是最響亮,但也算是江湖中少數幾個能被人喚得出名,認得出旗的鑣局了。
當年的開山始祖天霸因使得一手快如風,疾如雷的「斬天刀法」而屢在護鑣途出擊退不少匪徒,甚至連曾經叛朝作亂,擁兵至雲龍山佔山為寇的蕭王見著了這天霸鑣局的旗幟,也萬不敢擅意妄為的。
天霸逝去後,今日的光景雖大不如前,但後生之起的刀疤男仍有自信能夠誇口,只要將鑣銀交到他們的手裡,就絕對會完好無缺的送達至目的地。
偏偏這回接的鑣和以往截然不同。
若不是真給他遇上了,他肯定死活都不會相信,怎麼會有人來鑣局雇鑣,花了足夠聘請二十來人的銀兩,卻要求只能由他這個總鑣頭隻身前往?
雖說護鑣並不是人越多越好,有的時候低調一些反而不會惹眼,可這單聘一人的鑣,他打從娘胎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說過。
姑且不論別的,若是真不幸在半路遇到匪徒劫鑣了,他一人又要護銀又要護身的,豈非蠟燭兩頭燒,瞬間熄滅了?
可那雇人的老傢伙卻完全容不下他們的勸,直說他手上多的是銀子,這鑣他們若是不接,後面搶破頭的人只怕都排到熾鳳山那頭去了呢!
一個人可以和世上所有人過不去,唯獨白花花的銀兩大爺,自然是沒人願意和他過不去的。
尤其當他請人打聽到這老傢伙的來歷時,他相信這趟鑣已勢在必行,由不得他拒絕了。
江湖上富貴顯赫的人家不在少數,而這慕亦容老頭便是其中的一員。
有道言這慕老頭本不姓慕的,只因年少時入贅給了武林世家慕容一族的小姐,他照例必須將自個兒的姓氏給改了。
原先人人都稱讚這亦爺為人善言又謙敬,對自己的娘子慕容英更是呵護倍極,直說慕容家能招來這樣的女婿真是天大的福氣。
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這小夥子雖然表面上對慕容家的人畢恭畢敬,實地裡卻是他們的仇家派來的臥底。
他非但在背地裡勾結盜匪將慕容家商旅的貨物給劫去,甚至還暗中雇用殺手來宰了慕容家幾個作主的,一步步地將慕容家的財業送進自己的囊袋裡。
慕容的當家作夢也想不到他們撼動武林一時,竟栽在了個完全不懂武功的小夥子手裡,只怨是自個兒識人不清,最後索性將慕容的家財都雙手奉給了他,退隱山林裡去了。
而將慕容家拈在手裡的慕老頭深知此舉必將引來江湖中人的憤慨及慕容派世交的復仇,於是他在得手後便運用財富招買了來自各地的武林好手作為他的貼身侍衛,據說就連慕容派的大師兄親自前來奪他性命,最終也落得屍曝街頭的命運。
之後這慕老頭將原先入贅時取的「慕容亦」一名改為「慕亦容」,此舉為的就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慕容,當年風雲一時的慕容家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刀疤男雖不是聰明人,可他也還算知道,這樣一個計謀深遠的老傢伙,會在沒人護衛的情況下親自前來雇鑣,可見這運送的東西必定是他所最為寶貝,也最不願讓人知曉的。
而他更知道的是,這樣的東西若是在他手裡丟了的話,那心腸狠毒的慕老頭子自然不會讓他好死的。
「可這破東西看上去實在不像是什麼貨色啊。」
將盈滿了酒液的破碗往嘴邊送去後,刀疤男忍不住多瞟了幾眼那擱在地榻上的黑色鐵箱低喃道。
若以那老傢伙的身分地位來看,著實不該用如此粗陋的鐵箱來裝東西的。
這口三尺長,兩尺寬的箱子說重不重,說輕倒也不是挺輕,恰好就是他一條手臂的力。
所以他敢打定,這裡頭裝的絕不是沉甸甸的銀兩。
而他知道,他若真的對這裡頭的東西感到好奇的話,除了將它打開來之外,自然是有更光明磊落的方法。
明個兒一早當他將這口箱子運到那老傢伙指定的地點交貨時,這接手的人肯定是要將它打開來確認仔細的。
屆時他倒要看看,這見鬼了的破箱子裡究竟是裝了什麼值錢的東西,值錢到非得要他這總鑣頭獨自一人護送,還非得要他在最快的時間內翻過這座山頭才成。
將最後一口酒送進了肚裡後,刀疤男隨手將一錠銀擱在桌案上,起身扛起了那口箱子。
本先在外頭也喝了不少酒的馬伕見他付完帳了,便跌跌撞撞地走進廄裡替他將馬給牽了出來,嘴裡竟然還迷迷糊糊的咕噥著要向他討賞。
刀疤男雖然滿臉的不耐煩,可又覺被他這一糾纏下去會耽誤到時辰,便索性掏了兩枚碎銀往他的腳邊扔去。
當那馬伕模樣滑稽的蹲下身來摸索時,他早以一個箭步將箱子扛到了馬背上,準備策馬離開了。
急於奔行的他並沒有留意到,當他將那口箱子繫上馬時,有一縷細白的銀絲自箱緣飄落了下……
「我要你在三天內將這口箱子運到羽都的官衙,交給那裡管事的一位夏候武大人。」
說到羽都的夏候武大人,就連他見著了都要恭讓三分的。
這人本在朝廷裡當官,素來以公正守廉為本,凡是不公不正的事情到了他的眼底,哪怕對方是天皇老子爺,他也絕對嚴明審判絕不包庇;凡是不屬於他的東西,哪怕他窮到要去同路邊的野狗爭食,他也絕對一分不取。
朝廷裡出了這麼個剛直不阿的人,他自然就成了那些貪官汙吏的眼中釘,據說當年夏候一族被人誣陷欺君犯上而慘遭流放一事,就是那些人在背地裡使的鬼。
但即使如此,這位夏候武大人仍然不改他的正義之行,他被流放到了羽都當地方官後立馬就將長年作亂的山賊盜匪給掃蕩一空,甚至還仗義替當地的居民主持公道,將那些欺壓善良百姓的紈褲子弟給杖得一個半月出不了門。
這麼樣一個不畏世道的人,自然會受到正派人士的尊敬。
可他又是怎麼跟這惡名昭彰的慕老頭扯上關係?
當達達的馬蹄踏進了羽都的境域,刀疤男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
只因這趟鑣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過於平靜順遂了。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恰當,他這趟鑣運的可是那慕老頭的貨,再加上此行就他單槍匹馬前來,中途還行經了人稱「鳳山王」的大賊窩……可這一路走來別說是山匪了,就連個向他搭話的過客都沒有,豈不詭異?
本來他還擔憂要是在路上遭遇匪徒有可能會耽擱到時辰,所以才一路快馬加鞭,連眼都沒闔過的趕,怎知他竟平平安安就掠過一個山頭了。
邪門。這實在是太邪門了。
一個仇敵多過山的老頭居然隻身前來雇鑣,花了大把的銀兩卻只雇了他一人,運的是一口不符合他身分的破鐵箱,走的是一趟本該兇險萬分,卻連隻貓影都沒瞧見的山路,交貨的是一名和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大善人。
「真他媽的見鬼了。」
刀疤男越想越覺那光禿禿的頭皮不禁發寒,甚至都要發起毛來了。
而他也越發的想要知道,這口破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
慕老頭肯花這麼多錢,就表示這裡頭裝的東西價值不斐,可為何那些向來識貨的賊匪卻一個都沒出現?
而他又是為什麼要將這麼一口箱子送去給夏候大人?難道是他家裡的子弟在羽都出了什麼差錯,他想藉此來買通他?
可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夏候武這人是從不收賄的?
「媽的,真他媽的,活見鬼的死老頭。」
刀疤男不禁連連咒罵出了聲響,難怪江湖人都說這老傢伙是個怪物,今個兒光是這一口箱子都能把他給逼瘋了。
等會把這口箱子給夏候大人送去後,他定要留在那裡看看,這裡頭裝的究竟是什麼死人骨頭。
那個時候的刀疤男並不知道,他實在不應該當個鑣頭,而是該去市集裡擺攤替人卜掛的。
只因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個兒居然有料事如神的本領。
天色微亮,雞鳴四起,他一早就扛著那口箱子從投宿的客棧步行到了夏候衙邸,請出來灑餵鳥食的奴僕轉告他們家主子,有口慕亦容慕老爺運來給他的箱子。
當夏候武滿是疑惑的表情映入他眼簾時,刀疤男立刻就察覺到不對了。
「慕老爺的名聲我是有聽過,但我可不知道他有口箱子要給我。」
旋即這句話從正直的夏候大人口中道出來後,他感到自己的背脊泛起了一抹刺骨的寒意。
就如同他所想的,夏候武和慕容亦這兩個行同極端的人,是不可能有來往的。
這口破箱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
「無論如何,這口箱子還是歸你。」將那本該用來握刀的雙手給緊握成了拳頭,刀疤男逼迫自己的聲調維持平靜的出聲說。「等你開箱驗完貨後,它就是你的了,你要怎麼處置都成。」
對,無論如何,還是要打開來看看裡頭究竟是什麼。
他真他媽該死的想知道,這個他媽見鬼了的跟著他足足兩天的破箱子裡到底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這不成。」
可偏偏他遇著的人叫作夏候武,那個從不行賄的夏候武。
「這口箱子本不該屬於我,我要你將這口箱子帶回去。我會替你行書一封給慕老爺,告訴他你已確實將這口箱子送來,只不過我夏候武不願收下,怪罪不得你。」
刀疤男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如此痛恨一位正直人士。
該死的他現在只想知道,這口該死的箱子裡裝了什麼。
「你不開,我開!」
只見他赫然抄起了腰際的那把金環大砍刀,「喀鈴」一聲地就將鋒銳的刀鋒往那鐵箱的鎖頭狠劈了去,這刀法的出勢又猛又急,夏候武雖見著了他起刀的動作,卻仍來不及出手將他那過於魯莽的舉動給攔下……
本就有些鏽痕的鎖頭經刀疤男這一劈下後應聲斷成了兩截,鎖頭既以損毀,那箱子的封口也就自然不受拘限地如同脫弓之箭般彈了開來……
於是刀疤男方才的疑惑全解開了。
為什麼慕容老頭只雇了他一人,為什麼這沿途上沒有人阻攔,為什麼他指定要將這口箱子送到官衙給夏候大人……
只因這口箱子裡裝的並非值錢的財物,也並非稀世的珍寶。
箱子裡頭裝著的,赫然是那委託他運送箱子的慕亦容老頭!
而從他那已泛起了屍班的面容來看,可見他早已斷氣多時!
一個自稱是鑣頭的莽漢隻身扛了口裝著死人的箱子過來,告訴一位官爺這口箱子是那被關在裡頭的人委送來的,這話你信是不信?
就連刀疤男自己都不相信,更何況是夏候武?
直到他當場被人押進衙門裡問罪那一刻,他依舊還是想不透,為什麼慕老爺會被裝在這口箱子裡?
如果他被人裝在箱子裡了,那麼當時前來向他雇鑣的那個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