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迷園》中女權的反擊
(一)、奪回情愛
第一次失去林西庚時,朱影紅經歷類似失父的傷痛,當透過舅舅,她與林西庚再度見面時,朱影紅開始有了第一層的轉變,出現在小說第二部第一章的第二節:「朱影紅下定決心,逐步計畫的要俘獲林西庚」(李昂 2001,130)。但此時對情愛的極致恐懼使她仍無所行動,是在咖啡廳巧遇林西庚之後,「每面鏡子都反反覆覆在映現他的身影……匯匯聚聚、來自四面八方,無有無盡的朝著走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時竟似難以區分。」(李昂 2001,132)。林西庚侵佔了朱影紅的心,才使她下定決心克服對情愛的恐懼,要得到林西庚:「她要他,不管以任何方式、付出何種代價。因著她朱影紅,活到那片時片刻,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這般三番兩次的自她身邊走開,而且說走就走,毫無餘地。」(李昂 2001,134)。
在經歷第二層的轉變與下定決心後,朱影紅延緩與林西庚之間的情愛,為的是她對情愛的珍惜,不讓林西庚完全得到她,保持自我的優勢;另一方面為了避免自身的慾求而過早對林西庚獻身,朱影紅選擇了與Teddy上床。朱影紅刻意的區分愛與性,似乎印證紀登思(Anthony Giddens) 所說過的:「如同在其它方面,性行為的衝動隱含了個人的獨立性」。朱影紅與Teddy的「性」展現了女性自主、積極的一面:
那臨夜的黃昏裡,兩人一躺入床裡,朱影紅翻身向上壓住男人……她真正感到自己在出擊。她吞吐、律動的內在,壓縮著窄長的管道,推擠著,延伸著朝前推進,凸顯出外在的部份以便去包容,去及早容納等待進入的穿刺。她感到身體的那部份在膨脹著朝前,昂揚吐信般的要攫獲男人準備好的挺立。然後終於完整的包圍住那獵物,緊吸並充塞的感覺使朱影紅深深吸口氣。(李昂 2001,161-162)
誰說只有男人可以玩女人?朱影紅同樣也證明「女人玩男人」的一面,為了獲取林西庚的愛,朱影紅自主性的選擇Teddy作為她的情慾抒發對象,不過令人咋舌的是她竟可以如此絕然的將「性」與「愛」截然兩分,將Teddy完全視為性工具,「只備有一具陽具」(李昂 2001,157),而沒有愛,連溫存後的擁抱和親吻,都惹來朱影紅極端厭惡,對朱影紅而言「撫吻與擁抱真正是親密的愛與關連,而性器官的接觸可以只是需要,以及,被滿足。」(李昂 2001,157)。
為此,朱影紅成功再次使林西庚上鉤,在面對真正的情愛底下,朱影紅發現自身情慾的熾烈,「純屬生理上的滿足也還俱在。卻是在林西庚的撥弄之下,另一股欲求,不知源於何處,昂然吐信的施施然抬起。」(李昂 2001,166),在女性書寫下顯示女性自身的欲求,有別於男性,女性欲求的挑起與滿足,為著的是愛。在朱影紅為著愛迷離的當中,相對比的是林西庚,「男人不見欲色的冷清臉容」(李昂 2001,168)。
與林西庚重在一起,朱影紅卻疑懼他有其他女人,然而這可能會被再度傷害的極致恐懼,不像上次的反應——只能一昧退縮等待,朱影紅有了第三層轉變,她開始對林西庚公司的人用心思,甚至自己成為林的「特別助理」,在事業上輔助林西庚,她要自己在林西庚的生活中成為不可缺少的角色。
(二)、棄絕情愛
小說第二部的尾聲,朱影紅發現自己懷了林西庚的孩子,原本朱影紅意欲以孩子與林西庚有更深一層的緊密聯繫,甚至試圖誣賴林西庚的事業伙伴——馬沙澳輕薄她,誰知她所費的心思盡是徒勞,林西庚並未想負責任、娶朱影紅,甚至忙於事業漸漸疏遠她,朱影紅真正體認到:「這絕不會是我要做的。」(李昂 2001,256)。
朱影紅抱持著絕望、棄捨,甚至她重找Teddy自辱,結果朱影紅遭到Teddy玩弄及惡意羞辱,Teddy甚至刻意拋下一句話「一直是老子玩妳,不是妳玩老子。」(李昂 2001,257),Teddy從原本的「被玩者」轉換為「玩弄者」的角色,說明在既定社會規範下的「性」遊戲,女人還是輸家。
學者黃毓秀認為:「對雄才大略的男人(林西庚)而言,妻子不過是個育種的容器,用後即可扔棄,而看清這樁事實的女人(朱影紅)則寧可不要孩子、不做母親。」(黃毓秀 1993,85),朱影紅自覺展現,隻身一人去將孩子拿掉後,反而換來林西庚的憐惜;將自己逼到絕境受盡屈辱的朱影紅,卻出乎意料的得到她與林西庚之間情愛延續的希望,林西庚因此陪朱影紅回菡園,他們的感情因此有了轉機。
林西庚陪朱影紅回菡園後,回到「菡園」的朱影紅,有若回到真正的自己,不再以林西庚為中心,在穿著上亦捨去林西庚喜愛的柔媚衣物,回復到初識時她常穿的黑白顏色。如此恢復自我的朱影紅,找回自主權,也回復「世家小姐」的尊貴。林西庚意會到朱影紅真正的「尊貴」,害怕朱影紅會「從此高不可及」,才正式向她求婚,朱影紅此時終於奪得她一直企求的名分。
四、 父權與女權的消長
(一)、迷走與清凜
《迷園》此篇小說的副標題便是世紀末的女性伊甸園,伊甸園象徵是個美好的樂園,聖經中的人類男性女性的始祖——亞當與夏娃生活在這樣的樂園中,偏偏第三者——蛇的出現,誘惑了夏娃,也使得亞當一同墮落,兩人被上帝逐出伊甸園。人類史上第一宗欺騙,就發生在親密愛人的身上,因為出現了第三者,使得男女之間的感情禁不起考驗,謊言、外遇與不信任,就成為了兩性關係中早已被預告的主題。男女不平等,也是起源於被逐出伊甸園後,帶出來的墮落文化──「女人戀慕男人,男人轄管女人」。
《迷園》整部小說的基調,便是朱影紅迷失在愛戀的漩渦中。對父親的戀慕與對林西庚情愛的渴求,使朱影紅在情慾愛戀的追逐中,經驗了從有慾「敗德」到無慾清凜、從棄絕到覺醒,最後女性意識抬頭,轉化為一個能認清現實的自覺主體。在追尋情愛的過程中,朱影紅曾將自己困在將會失去情愛的傷痛情緒中,甚至連接到「失父」的傷痕印記,使自己從每一次與情人的相聚與分離中同時得到歡樂以及痛苦。在失去自我的同時,朱影紅卻又微弱意識到她必須找回自我:「我是怎樣全然陷入迷離的、強烈的愛戀中,僅存的微少意識中,尚能知覺自己在沉陷,一點一滴、一尺一寸。」(李昂 2001,83),這一點兒知覺,在父權入侵她心裡時,尚無力抗拒,只能一點點逐漸淪陷於情愛的迷陣中,然而當現實的殘酷──林西庚的無情,逼得這僅存的知覺覺醒時,朱影紅由慾望轉為無欲,不再企求林西庚的愛,不再凡事以林西庚為主,找回自我主體,由迷走到清凜,展現女性意識抬頭、自覺的部分。
朱影紅最大的「迷昧」,來自她對林西庚的迷戀,到最後仍無法擺脫。文本中提到朱影紅的內心獨白:
我感到有若置身於一個迷夢,其中迷離甜蜜,除了強烈的愛情外,其它的感官都被降到最低,外在一切仿若罩上一層薄霧,有了距離,看來不真確且不似真實存有,我仍然工作、生活,但對一切都毫不曾真心在意。我整個人變得愛嬌慵懶,除了等待林西庚的電話,乘坐著他那巨大、夜晚裡白色如迷夢的勞斯萊斯來看我。(李昂 2001,84)
愛戀初期為此她喪失自主的女性意識;即便之後化被動等待為主動狩獵,還是出於對情愛的執迷;拿掉孩子,也是出於對情愛的絕望;雖然後來終於找回自我權力,喚回女性意識。但是,對林西庚(父權)的屈從仍在;小說最後,捐出菡園那天,朱影紅穿的衣物是「一件白色鏤空花的蕾絲洋裝,剪裁簡單,尖領、袖口微蓋過肩臂。質地細密、柔軟的蕾絲,便自然的、略略垂下在臂膀處。」(李昂 2001,15),朱影紅又換回林西庚平常喜愛的柔媚衣物;是晚他們在菡園閒逛,「林西庚則低下頭來,溫存地吻住她,在男人強大的迫壓下,朱影紅逐漸屈坐下身子,並感到男人真正熱切的索求,也緩緩地有著回應。」(李昂 2001,279),應該是找回自我的朱影紅,對男人的迫壓,仍然表示屈從,而且順從男性的慾望,顯示朱影紅至始至尾都陷入對林西庚(父權)的迷戀之中。
(二)、權力的不平等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權力的行使無所不在。「權力」可解釋為個人或機構控制他人行為和物質生活的能力,很明顯地,這是一種不對稱的關係。
權力的不平等從男女身上展開,朱影紅身為舅舅的特別助理,在商場上,常不自覺地受到父權的壓迫,如:在朱影紅第一次見到林西庚的場合,便是與舅舅一同出席商人的晚宴,那是「典型台北商人間的晚宴」,為了合約談判順利,通常會安排幾位女性在場,目的是「使得談生意的男人們表現出較多的紳士面,有助於減少爭執。」(李昂 2001,31)事實上,女性的在場意義並不太大,僅在於「緩和衝突的軟化劑」而已。(洪珊慧 1998,40)。
而且,據洪珊慧碩士論文中的分類,晚宴上的女性還分成兩種:一種是公司人員的女客,一種是特來陪伴的歡場女子。凸顯了在父權壓迫下,女性被物化、商品化,「性」也成為一種交易,而非建立在情愛之上。另一個明顯的例子出現在,朱影紅陪林西庚到北投溫泉洽商時,一男子將女子衣服扯開露出一雙豪乳,男子挑逗女子,「席間的挑逗繼續,是夜的主人安靜的看著一會,然後轉向林西庚,兩人閒閒談起一筆極具展望的山坡地。」(李昂 2001,218),「性」似乎變成在洽商時的最佳催化劑。
朱影紅顯然不喜歡這樣的場合與如此猥褻的洽商方式,在第一次見到林西庚的晚宴,或是後來的北投溫泉會館,朱影紅兩度起身想走,都被林西庚給強留了下來:
朱影紅本能地想站起來走開,一雙有力的手自腰部加上重壓,是林西庚。朱影紅放棄站起身來,心中想著第一次見到他,在那台北商人典型玩鬧的晚宴,他曾藉著跳舞留下當時感到被得罪原打算離去的她。(李昂 2001,218)
即使心態上不舒服,仍然不得不留下來,實是受到父權的壓迫,也可見商場上輕賤女人,將女人視作「物」的男女不平等對待。
權力的不平等也展現在兩性關係上,林西庚在合法的婚姻之外,可以換過一個又一個女人,卻不見得要單單守著朱影紅,這場兩性愛情(父權/女權)的角力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迷園》可說赤裸裸地暴露了社會規範下,兩性之間的不平等。
朱影紅試圖穩定兩人的關係,但是瞭解到林西庚無意為她做任何的改變之後協議分手,朱影紅因此歷經傷痛紛亂的煎熬。在這場情愛糾葛中,我們可以看到,愛情始終只是女人投入的遊戲,因此在整部小說裡,關於兩人的情愛,只見朱影紅的內心獨白,卻完全不見林西庚對情愛的思維,有的只是他一貫的誇耀,甚至面對朱影紅的質問:是不是有其他女人?林西庚心想的只是:「我怎麼能讓一個女人干預我的生活……她們要聽我的,不是我要聽她們的。」(李昂 2001,85),此話也顯示出林西庚所代表的父權的專斷。
(三)、擁有與失去
儘管朱影紅自我意識覺醒,女性意識抬頭,仍無法規避掉父權加諸於女性身上的制約。當林西庚正式向朱影紅求婚,朱影紅終於奪得她一直企求的名分,卻有個問題:此時找回自我的朱影紅還愛林西庚嗎?當林西庚跟朱影紅求婚時,中影紅心想:「她好似從來不曾愛過他。」(李昂 2001,265);若不愛,為何還要答應嫁給林西庚?
如果朱影紅嫁給林西庚純粹只為了買回菡園,重建朱家的精神堡壘,以達成父親對她的期望;那麼,這可以說是父權以另一種形式,壓迫著女權,逼得朱影紅必須承擔這樣的責任。從寫實的層面而言,朱影紅最後終於得到屬於她的名分——與林西庚結婚,似乎是個圓滿結局;然而,實際上《迷園》中所處理的女性情慾與兩性關係並不是一個“Happy Ending”,朱影紅失去歡愛與孩子的權利,「朱影紅得到了最後的勝利……但這卻是無歡的勝利,朱影紅本身也無法再從丈夫那兒得到歡愛或孩子——這反正也是她不再慾求的了」(彭小妍 1995,80)。真的不再欲求了嗎?身為一位自主的女性,甚至在文中朱影紅不斷表露出蓬勃情慾,怎麼可能說收就收、沒有欲求?若只是因欲求的對象非林西庚,那麼朱影紅注定因父權的壓迫而喪失自我的幸/性福。
朱影紅最後重建了朱家系譜,然而這家族譜,卻是以「父系社會」 為主的家族系譜,朱氏家族譜中,沒有堅毅的先祖陳氏夫人,也沒有重建系譜、解放家族精神象徵——菡園的朱影紅,多的只是朱影紅重新建名的先祖——朱鳳,這無疑是一大諷刺。
在先祖陳氏的預言中,誰將朱鳳納入祖譜,朱家將因他絕後,對照後來林西庚的不舉,朱影紅可能再也不會有他的孩子,似乎印證了陳氏的詛咒,然而,仔細一想,以父系為主的台灣社會,身為女性的朱影紅原本就沒有責任承擔朱家子嗣延續的責任,即使朱影紅生了孩子,也是姓「林」,而非姓「朱」,何來絕後之說?更何況朱影紅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雖然她的父親曾說:
你的哥哥們由於從小在外,已根本上忘懷了這塊土地,忘懷了他們的血緣與傳承。他們或如同我曾希望的,有了全新的開始,可是這全新的開始如果意味著永遠的斷絕,那麼,我很可能是我們朱家近三百年來在台灣相承的罪人。雖然在血脈上我替朱家留下兩個兒子,兩個出色的、拿到博士學位的兒子,可是在精神意義上,我卻斷絕了朱家子孫的承繼。(李昂 2001,33)
如此說來,在精神意義上,朱家血脈早在朱祖彥一代斷絕,與朱影紅無關,預言成真一事,也無法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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