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死亡,可以向他和她兩人低等的肉體關係,進行最壯烈的懲罰和輕蔑。
「小說不能通俗是作家沒能耐,」尼可在一場文學家聚會中如此說,接著語非得驚人的說:「好小說應該通俗,更應該創新。通俗與創新根本不矛盾,」環顧四周的停頓一下,在場多半是出版商、編輯、記者,當然還有文字工作者,今天是尼可的文友—費斯,小說的發表會,尼可喜歡創作更勝參加派對,費斯則相反。「現在常有人把通俗創新兩者對立起來,實在是沒事找事、吃飽撐著慌」這場合說這話很明顯知道他說的是某書評家,不,在尼可眼中他還不配是評論家,不過是撿我吃剩餅乾屑過活的傢伙,尼可心裡想。
「那您指的是最近竄紅的書評家瑞克先生嗎?」有個自以為機靈的八卦記者反問他,記者在尼可眼中比撿餅乾屑螞蟻還不如,他們是一心一意探人隱私的吸血虫。
「尼可先生並沒有針對單一特定對象,他說的只是他自己的理念,大家不必有過多揣測。小說只對那些喜歡寫或喜歡讀的人起作用,若對小說有過高的奢望只是枉費心機,對了,記者先生,尼可先生前一本小說您讀了嗎?」眾人眼光從替尼可解圍的費斯身上移到那位記者身上。
不等記者回答,「我知道大記者工作繁忙,最近是不是在跑古根漢那條線?」又使場面熱絡起來。費斯天生就是一個擅長社交的傢伙,在大學裡成了最受歡迎單身教授,在歡場中他的野獸之姿也頗有名氣。尼可與他是大學室友,尼可一開始並不喜歡費斯,長期相處發現對方優點,甚至連缺點都有惺惺相惜之感。讓人詫異是尼可走上排行榜作家的路,費斯則成為老學究,連寫幾本叫好不叫座的書;兩人過著互補的生活,不時暗地欽羡對方「那個幸運兒」。
「你這本新書,還是全副武裝重裝備理論上路。」尼可私下對費斯說並包含感謝他解除剛剛窘境。
「還是沒變,你能寫出最像我的文體,卻還是不通人情世故;新書下個月出版吧?」
「你難道不知道瑞克是怎麼批評我的出書率?一年按照四季以上的速度出、不斷重覆自己、把讀者當成文盲,除了教導他們識字外尚無任何貢獻。」
「他是這樣講呀?口氣還蠻硬的嘛,希望他在床上也能如此強悍就好。」
「你在講什麼跟什麼?我在跟你討論我倍受批評的書,我管他床上軟…不軟?」
費斯饒富趣味表情對尼可點點頭,用眼光瞄了會場一名身穿AGNÉ B.白色上衣火紅裙子的女子,「她是安琪麗娜,瑞克的老婆。瑞克床上不行,嘴巴倒是很厲害。」
這是尼可第一次知道安琪麗娜的存在,他沒有多看她一眼,只當她是費斯眾多床伴之一,一想到瑞克床上不行倍感安慰。可憐的小男孩,兩個都是。
過不久他們在尼可的新書發表會上相遇,是安琪麗娜上前向尼可打招呼,「嗨,你就是我老公最近說的除了教人識字外還多了一項資源回收的作家嗎?」
「妳就是費斯口中剛甩掉的書評家老婆嗎?」
她倒抽一口氣「是的,就是我。不好意思剛剛用很尖銳的台詞介紹你,其實是有群朋友打賭看我敢不敢過來跟你打招呼,我應該賭輸了,再見。」瀟灑轉身準備離去。
「對不起,費斯並沒有這樣說,他一直稱讚妳。像妳這樣的人怎麼會輸?我們不如一起過去妳朋友那裡,讓她們知道妳不只贏還大勝。」尼可挽起她的手臂,留下她。她微笑起來連酒窩都在旋轉。
「我是尼可,就是你老公嘴裡說的資源回收專家。」
她伸出手來讓他握住,「我是安琪麗娜,你的書正好是我床上解悶用書。」
「難怪瑞克這麼討厭我,原來…」
「我必須負一半的責任,好吧,我該怎麼補償你?」
「買我的新書當做資源回收,為環境保護盡一份心力。」
安琪麗娜眼明手快攔下會場上服務生托盤的香檳,為自己及尼可,新書發表會的主人,「喏!你的香檳。敬全世界最幽默的生態保育學家。」
當洞悉天機後,我便可以近距離一瞥自己的死亡。已經發生過的事,無可避免的將會再發生在我身上。
「尼可,你這傢伙惦惦吃三碗公。真的跟安琪麗娜搞在一塊?」費斯劈頭便單刀直入的問他,看他沉默不語的表情也不逼他承認。
「我還以為你嫩得連蛋殼都還沒脫盡。安琪麗娜是個很棒的對手,不知不覺中你也會變得很棒,但是千萬不要認真,你還有瑰兒,還有她肚裡懷胎五月的小孩。你是有責任的人,不像我毫無家累,大家認定我是個浪子,我就是囉!」
「費斯,我的確跟安琪麗娜有一段情。我不想為自己辯護什麼,我跟安琪麗娜都有共識:希望這樣的關係不會傷害到其他人,不論她的丈夫或是我的妻子,甚至是你,我希望這不會造成我們之間的芥蒂…你不知道,有時我真羨慕你這個浪子無拘無束的遊戲人間,我大半輩子只是在負起責任。」
「你自己要小心,你本身是知名作家,而她又是批評你作品不遺餘力評論者的老婆,我就是聽到一些風聲才會告訴你這些…」
尼可又變得一語不發,費斯趕忙著說:「應該沒事,對了,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誰先勾引誰的?快說,從實招來。」
尼可臉紅的說:「是我對她說『我們來談一場“優雅”的戀愛吧!』、『優雅是唯一的宿命,我們…』」
「哇塞!這是什麼時代的語言,多虧安琪麗娜冰雪聰明能忍受你。」一邊搖頭一邊讚嘆,「真有你的,尼可」
瑰兒,完美接近平凡的芭比娃娃模樣,傳統教條養成的單純女人。她被教導眼光看準一個男人。她大學生涯被付予的責任是挑選到一個足以讓她將來可以進入高級文化社交圈,成為無所事事的名流,養著一條馬爾濟斯或一兩個漂亮小孩(對她而言沒差別)。與她聊天,她也可以聊昆德拉:特麗莎去找托馬斯,放在籃子裡的嬰兒,順水漂到他的床邊。這一切的知識只是附加陪襯。其實跟擺放雕像在家中沒什麼分別,別認為雕像不會愛上主人,它當然愛。她必須全心全意的愛著尼可,因為有他,她才有其他的擺飾品可以操弄鞏固她雕像最高權威系統。
當瑰兒知道尼可與安琪麗娜的事之後,她感覺羞恥(個人雕像的崩裂)、忿怒,可這忿怒並非出自愛情被背叛而是來自空洞貧乏,曾經擁有奶瓶的嬰兒,被迫放棄奶瓶時的哭泣尖叫,不表示他多麼愛奶瓶愛喝奶,而是手中的空無一物讓他害怕,什 麼 都 沒 有,真的什麼都沒有的忿怒。她決定要為自己的領土爭取主權,報復這兩個背叛她搶走奶瓶的人,而萌生自殺的念頭,「我要讓你死的很難看,尼可,讓你們倆痛苦活在我死亡的陰影之下。」不要責怪她,她的智商只到達為奶瓶一戰的程度。大概比刀子上留下血跡還不如。所以她選擇開瓦斯自殺,除了一屍兩命外,她心想:最好把他們曾經共同稱呼家的房子給炸了。
一種比痛苦更令人煩惱的憎惡襲上心頭,一陣惱恨過後,帶著更為尖刻嘲諷問道:這就是所謂的輪迴嗎?
鏡子很危險,它可以讓安琪麗娜看到與她軀體吻合的背後靈,瑰兒形體就站在那望著她,帶著同情鄙夷眼神及濕潤無聲無息呼吸,就算膽子再大的人,長期精神方面的耗損絕對是真實。安琪麗娜不只一次向尼可講述這困擾她的事,尼可有次竟然跟她說,依照文學的術語她的情況是「真相全面的幻化a complete illusion of truth」。安琪麗娜停止她的怨懟,突然覺得她能理解瑰兒的同情,身為知識份子的老婆,必須停止期待正常生活。她以為離開瑞克選擇尼可是對的決定,沒什麼差別,他們都是知識的巨人,行動的侏儒。
「我再也無法觸及你的內心,尼可,我說話你都不願傾聽,只顧著寫你的書。」
「妳聽過卡夫卡描述他寫作的情況吧?」尼可故意考她。
「寫作是比死亡還深沉的睡眠,一般人不會願意把屍體拖出墳墓;在晚上也沒有人能把我拖離我的書桌。」安琪麗娜不情願的回他。
「這就對了。請妳不要責怪我,妳之前不是非常體貼我的工作嗎?我必須順從自己的創作本質,必須不斷的寫不斷的高歌,我身後需要有人讓我沒有瑣事的困擾,我會盡一切我能給妳的給妳,我愛妳,我需要妳。」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我,我也愛你,尼可。」尼可內心一驚,這熟悉的話語曾經出自瑰兒,不知為何最近越看安琪麗娜越覺得似曾相識。
The expense of spirit in a waste of shame
Is lust in action; and till action, lust
Is perjured, murderous, bloody, full of blame,
Savage, extreme, rude, cruel, not to trust…
在慚愧上所消耗的精神
是行動上的放縱,待行動起,放縱
就做了偽證、凶殘、血腥、充滿自責
野蠻,至極、魯莽、殘酷、不可信 莎士比亞
尼可最近到大學當駐校作家,課堂有一名青春曼妙的少女問他創意鋪陳的細節與迷人的廢話之間的細微差異。
「創意鋪陳的細節是對陳腔濫調敘述形式的炫技;迷人的廢話則出於氣定神閒、從容不迫的戲耍。」此回答馬上博得滿堂歡呼,那個女生又馬上追問他,他是屬於哪一個呢?
「我應該屬於創意鋪陳的廢話連篇。」連台下的費斯都忍不住鼓掌叫好。那個女生又想舉手發問,不過這次其他同學已經在噓她了,「妳以為這堂課只有妳上嗎?」「閉嘴,愛現鬼」尼可則把無奈的微笑獻給原本想發問又噤聲的女孩,則點另外一個想發問的同學,「該如何評價一個人?」
「這年頭評價一個人應依他們心地是否善良及有無犧牲奉獻精神而定,我對賣弄聰明智慧反感的很!」又一陣掌聲,若是在平靜的場合大概每個人會先察覺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又是怎麼奇怪的回答,但是當時大家都齊心合力的思想一致,除了環繞那個排行榜常客外,排行榜常客也正享用著擁戴者的盲從。
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大家才依依不捨離開教室,還有許多不甘願離開的學生擠到前頭想要跟尼可拍照。終於只剩下費斯與尼可。
「你的病幾乎痊癒!天底下應該沒什麼疑難雜症了!」
「你是說我的大眾恐慌症?自從發生瑰兒這件事,沒有人想再看我的書、聽我的演講,我也害怕成天被人追問有關我跟安琪麗娜的婚外情。」
「你跟安琪麗娜結婚還好吧?你當初是怎麼想要跟她結婚的?」
「你很清楚我和安琪麗娜原先都不是很認真看待這段關係,後來我們被八卦雜誌披露,瑰兒選擇開瓦斯自殺,這一切來的太突然,我去找安琪麗娜,她只說一句:『現在有人為我們這段關係付出生命,我們要嘛認真重新開始;否則結束。』我當下就決定我要娶她,我要彌補一切往昔對瑰兒的過錯,有一條生命為了我與安琪麗娜犧牲,讓我重新燃起對愛情對婚姻的嚮往,我是認真的。」
「真是創意一百的廢話連篇!至於安琪麗娜一定也是無法忍受瑞克的軟弱,而願意跟你一起認真看待你們倆的關係囉?」費斯似笑非笑的搖著頭問他。
「差不多是這樣。」
正因為可以懷疑,承認才有它的意義。
不論是誰都會認為這是一部劇情在意料中,但演員表現如鬼似魅的電影。
「當我需要妳幫忙時,卻不知如何表達。」
「不,尼可不要說些違背事實的話,當我決定嫁給你後就從來沒有背叛你。你不可以也沒有資格做賊喊捉賊。」
「寬容一點,安琪麗娜,我們畢竟曾經相愛過。我不曉得結婚就代表我們必須從一而終的忠貞,妳知道我們在一起是為了什麼。」
「我倒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想跟我結婚。」
「因為瑰兒的死,我需要老婆,我愛過妳,真的。但是娜塔莎…」
「那個藝術學院的小賤貨,你當然會愛她啦。老男人對清新純真的一種依戀。」
「她長得像瑰兒,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瑰兒,瑰兒還有她肚裡的小孩,我真的虧欠她太多。娜塔莎是唯一讓我可以彌補的方式。」
「你舔舐傷口的方式真偉大,原來是利用我再去彌補別人。」
「妳非得曲解我的話妳才高興嗎?我們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對事情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方式。」
「我都在你面前把心敞開,還是無法挽回你…」
「我的安琪麗娜,尼采曾說過:『愧疚和罪惡感使人們對每一種痛苦和不幸都產生錯覺,這個世界已經使得痛苦失去原有單純』。」
「閉嘴!閉嘴!不要再用你那些引言嚇唬人,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是不是腦葉切除Lobotomy?」
很明顯的感覺,這兩個人古怪的程度不相上下。被世人視為的聰明才智竟然與愚笨如此相似。安琪麗娜決定走上瑰兒的路,她的勇氣是用喜劇般無知支撐起來,感覺她正重演著瑰兒的一意孤行、自取滅亡歷史,渴望毀滅的模糊衝動在體內延伸,瑰兒站在冥河的對岸,手中抱著屬於她的奶瓶,淌著口水眼睛直盯安琪麗娜瞧,她的眼睛裡隱藏著亙古的密秘,安琪麗娜知道自己終將前往探訪,「來於斯,也將歸於斯」。
如果學得會去拒絕,才算聰明的男人,那麼我情願保持這樣的愚蠢。
當報紙又再次報導尼可的風流韻事,其實編輯只需將他前一次的文章,更改女主角名字,就可以掌握這一次新聞。瑰兒與安琪麗娜都以為死亡,可以向他和她兩人低等的肉體關係,進行最壯烈的懲罰和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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