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敦平的近照。(楊敦平.圖片提供)
和朋友們走在金門的模範街,兩邊商家在頭頂上橫掛著一排一排的國旗。好久沒有看到國旗海了,我們在飄揚的國旗下搶鏡頭。嘻哈笑鬧中,我突然想起,北美大陸冰雪中,背上縫著國旗,踽踽獨行的一個身影。
1970年9月10日,美日兩國在沒有和華方協同下達成協議,美國將把美軍二戰時所占領的琉球群島交予日本,當中包括釣魚台列嶼。日本宣稱擁有島嶼管轄權,開始驅逐來自台灣的漁民,引發全球各地華人抗議。
1971年10月26日,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
接連兩個來自國際社會對中華民國的打擊,讓在紐約的台灣留學生們炸了鍋,開始每天自動自發地到聯合國大樓對面的廣場示威抗議。人數從幾人、幾十人,很快地每天都有上百位學生在聯合國廣場呼喊示威。
他在1971年5月到紐約這個城市,剛滿二十五歲。還沒有看清前後左右,已經被躁動的風潮席捲。從小根植在心中的「漢賊不兩立」,讓他怎麼也坐不住了。顧不上課業,也顧不上不知在哪裡的生活費,他和大家一起在聯合國廣場吶喊、呼叫,想用力把對家國的愛喊出來。
廣場聚集的時間長了,大家也熟了,決定聚集來自於美東、美西、美南、美北及美中五大地區的六百位留學生,成立「全美中國同學反共愛國聯盟」,簡稱「愛盟」。共有十二人具名發起。由劉志同當會長。因為在台灣讀的是電影,他成了攝影組的小組長,負責用照相及影片,記錄愛盟從成立第一天開始的全部活動。
活動需要經費,愛盟在十一月下旬,發起中國城募款遊行。同學們拿著國旗在前後護衛,中間是一面由十個人拉著四個邊角的超大型國旗,當國旗隊伍在街上走過時,錢就由兩邊的人群手中飛向大國旗。在中國城遊行三條街的二十分鐘內,國旗裡面丟滿了錢鈔,更滿溢的,是僑胞們的對家國的孺慕和冀望。
愛盟大會正式成立後,為感謝中國城居民的八方支持,大家決定到中國城打掃清潔。幾十位各地來的留學生,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縫在背上,在中國城大街小巷掃地,感動了很多遊客,稱這些學生為「揹國旗的人」。
掃完街,意猶未盡,國仇家恨仍在心中悶燒,沸騰的愛,引導他們到聯合國廣場繼續遊行抗議。即使世界已經忘了中華民國被無理對待這件事,但他們還想要用不停的腳步,踏出公平正義的足跡,再用縫在背上的國旗,喚起人們對自己家國的注目。
紐約的十二月,風雪肆虐,揹國旗的學生們走在聯合國廣場。三月春雨,淋濕的國旗貼在他們的背上,他們挺直地站在聯合國廣場。六月驕陽似火,更熱眼的,是聯合國廣場前面,驕傲展示自己背上國旗的這些年輕人。人們聚集、觀看,廣播電台也來報導。只是,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到常常連他們自己都聽不見。
時間慢慢走過,功課越來越忙,來參加聯合國抗議的國旗慢慢減少了。漸漸地,每天只有他一個人站在廣場上,人們戲稱他為「揹國旗的人」。他心中明白,一面佇立在廣場的國旗,是沒有什麼作用的,但他知道,他在這場歷史的戰役中,守到了最後一刻。
當時灰狗巴士有全國旅行特價票,$149.5美元,六十天內,可以在全國無限制地坐車,唯一條件是只能往前行,不可以走回頭路,那就讓胸口的熱血,繼續向前方揮灑吧!他決定繼續揹著國旗,走出去看看美國這個國家,也讓這個國家的人民,看見他的國旗。
1973年2月22號,他穿著從二手店買來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制服,背上縫上中華民國國旗,坐上灰狗巴士,開始了穿越美國大陸之旅。
二十七歲的他,留著嬉皮長髮,揹著國旗,坐著灰狗巴士穿州越嶺。年輕的心不知道害怕,他想像著自己是一面飄揚的旗幟,沐雨經霜,餐風宿露,總會找到飛颺之處。
前面展開的是旅途,也或許是終點。心中悸動的是鄉愁,也或許是國恨。在年輕最張狂的歲月,他的青春,在北美大陸上飄飛。
終於抵達西嶼(Key West),美國本土最南端的海角城市,距離古巴只有九十哩。那日,天很藍,空氣很暖和,他剛下巴士,就被兩位美國憲兵攔住,指稱他是越戰逃兵。他用結結巴巴的英文矢口否認,拿出身上的中華民國護照、學生證,還有背包中雜七雜八的中文札記,證明自己來自中華民國台灣。憲兵問他衣服從哪裡來的,他回說是在紐約的舊貨攤買的。兩位憲兵凶巴巴地告訴他,海軍陸戰隊的衣服不能隨便穿在身上,要他交回。
他小心翼翼地把縫在上面的國旗拆下來,把衣服交給兩位憲兵。
憲兵走後,他緊握著國旗,面對眼前無際的大海,內心吶喊:「我不是逃兵!」
後來的故事怎麼了?我問他。
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七十六歲的楊敦平導演說完他的故事,望著遠方。我想,他又看見了五十年前,那個青春無悔的揹國旗的人。(寄自加州)
當年的楊敦平。(楊敦平.圖片提供)
(本文刊於 世界新聞網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