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的語言組合,不知何故,好像非常偏好「四字一組」的結構。例如「平上去入」算四聲(其實明明是五個聲,而不是四個聲──因為「平」分陰平、陽平)、「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起承轉合」……,其中有個「士農工商」是指百行百業。說來實在有點不合理,世間庶民萬千,哪能用四個字就說完了?譬如說農,就可以分出上百甚至上千的各種農(中國古人至少不知有酪農),孔子就曾對他的學生樊遲說:「論種地,我不及老農夫,論種菜,我不如老圃。」可見農人這行也是挺複雜的,如果加上養魚的、養豬的、養雞、養羊、養鴨、養鵝的,所謂三百六十行,決不是一個「農」字了得。
且說這四個字的小型組裝,如果是英文,只要在後面加上er,就是指「從此業者」了。但在中文,「士」的後面必然是「子」,「農」的後面則是「夫」,「工」的後面是「匠」,「商」的後面是「人」。
還有些重要的行業也不知該怎麼分,譬如說奴僕或婢女(李賀那麼窮,家中居然也有「越傭」。《漢書》裏,司馬相如的岳父家有八百「僮客」不說,《三國志》中,蜀地巨富有僮客上萬者。而奶媽,也許是這行裏最尊貴的人,看《紅樓夢》中寶玉那位奶媽的氣燄就知道),他們可是一大票人呢!而且他們中還分年齡,如「馬伕」和「馬童」就不一樣。「牧童」則多半指放牛的。但童就代表兒童有工作的權利和義務──哎,說到這裏,我就想,現代人為什麼禁止小孩工作呢?《老殘遊記》開章明義寫王冕做牧童的故事,我真想把現代那些玩電動的小孩都抓去牽牛吃草啊!
我想回頭再來說說「圃」,孔子說的圃,主要是指種菜,但其實圃中也可以種花種果。簡單地說,這個圃,應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亞當從事的就是這一行。他管轄的那個圃叫「伊甸園」。那麼,「圃業者」的詞後要加什麼呢?比照「園丁」,它應該是「圃丁」(唉,普丁如果取中文名字叫「圃丁」那多好,叫著叫著,他就自然平靜慈和起來)。「丁」字是個不算尊也不算卑的字,如兵丁。「丁」字至少比「伕」好,馬「伕」、車「伕」、拉「伕」就找不出什麼敬意來了。
所以,我對自己身任敝宅「園圃丁」一事,倒頗引以為榮。
唉,說到「丁」字,我忍不住想起香港在二十世紀初流行的「丁屋」,「丁屋」是個了不起的「房屋政策」。那時,只要你是個男人,只要你成年了,娶了妻,你就有權利申請一棟平價自住的家屋──一間普普通通的小家庭住屋,有點半買半送的意味,這辦法真叫人羨慕!因為比新加坡、比台灣、比自認是實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或共產)主義」更直截了當解決了人民的「住」問題。「耕者有其田」是台灣的驕傲,但百年前「住者有其屋」的「丁屋」方法卻顯示了更踏實更有料的基本人權保障。
「丁屋」中的那個「丁」是多麼自足啊!比之「豪宅」,「丁屋」更顯厚道可靠。
說了半天,我只是要說「丁」字真是個好字眼,雖然有點男性中心思維。但中文的好處便是解釋和組合的自由度極大,既然從「男士」可以衍生出「女士」,從「男丁」也不妨衍生出「女丁」來。
繞了這麼一大圈,我要說的是,我在家中的一項重要職務便是「園圃女丁」,這個名字雖怪,卻非常正確。因為我家很小,而都市人的植栽一向只宜放在花盆裏,我竟擁有一百盆植物──大部分是小樹,小部分是花,更少部分是蔬菜。樹可遮蔭,花可剪下插瓶,菜可隨手摘來吃──所以,這「園圃女丁」的工作我是萬萬辭不得的啊!
都市人常養寵物(其實,也算互寵吧),寵物一般是動物──冷血的和熱血的都有人養。但為大環境著想,養動物不如養植物,因為這樣才有比較好的空氣品質。
大學時代,聽到一句西諺:「人花在花園裏操作務勞所花掉的時間,上帝不計入生死簿中。」唉!一切跟上帝有關的話題,好像都可亂說──因為一時很難求證──是邪?非也?只好姑妄聽之。但,待有朝一日,真的有幸見到上帝(唉,這句話中的「有朝一日」頗有語病,因為上帝想來穩坐天堂寶座,人到了天堂,應該已沒什麼時間概念了,「永恆」二字大到令人摸不著頭腦,只知所謂「一朝一夕、日昇月沉」都是前塵舊事,無法重提了),如果祂容我提及「園圃女丁」的「特殊添歲法」(不是「減稅法」),我想祂一定笑了:
「唉,女兒啊!你在乎嗎?你已經付出了,要知道,付出本身就是收穫。在烈日下,在寒風中,你澆水,你掃落葉,你抓蟲,你修剪,你看小鳥和蝴蝶和蜂類的停竚……,凡此種種,你不知道我一直都陪著你嗎?你膝痛腰痠還依然做得下去,你以為你靠的是你自己那點倔強和傲氣嗎?不是,是我在親自托著你的腕啊!為什麼?因為,我自己就是園丁圃丁啊!你瞧,我沒去蓋過摩天大樓,但你喜歡的檸檬樹、樟樹或葡萄藤或賤賤的川七都是我的手樂於去親自愛撫的綠色小孩啊,你因是個「園圃女丁」,已經跟我平起平坐,是我的「同事」(co-worker)了。女兒啊,你還在乎那些多活幾小時的傳說嗎?」
我無語,只戀戀回顧一眼遙遠的凡塵世界,以及我種在頂樓花盆中的幾株豔豔的紅鳳菜,並回想它那奇特的滋味。
(本文刊於2022/12/07中國時報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