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17日《聯副》。《聯副》在民國70年9月編竣的「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是中文報業史上劃時代的一項巨大工程。(圖/聯合報新聞資料庫)
1.
1981年初受邀參與《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編輯,春節前,瘂弦召集成員說明他的宏圖,主張將《聯合副刊》累積的成果,整理出版。春節後開工,我參加現代詩與散文的編選,每天傍晚從仁愛路、敦化南路口的私立復興中學趕到忠孝東路、基隆路口的聯合報,搬出一大落舊報,一天天翻閱,一篇篇細讀,進出那棟夜裡燈火通明的大樓,歷時大半年。
其後,又代理《聯副》專任編輯馮曼倫的班,她留職停薪三個月趕寫碩士論文。代班期滿,瘂弦把我簽成了正式編輯,他訓練我訪問作家、審稿、改稿、清版及寫編按,也帶我參加一些作家飯局,見世面。參加飯局,除領受文人杯觥交錯間的機鋒,作為一個新進編輯,倒茶、斟酒、即席快訪,也是分內之事。1980年代我署名或不署名的快筆短訪有數十篇之多。
2.
投稿《聯副》,並不自瘂弦主編始,1970年代前半,平鑫濤主編與馬各主編各刊發過我兩篇散文、兩首詩。認識瘂弦是在1972年復興文藝營,雖偶爾也投稿他主編的《幼獅文藝》,關係仍是疏離的,直到1978年春末突接他來信,邀我為《聯副》寫「新聞詩」。他給了我家中電話,當年聯絡的情景我已不記得,但隨後在《聯副》發表的〈巨變〉,就是一首新聞詩。「新聞詩」的欄目持續多年,之後,我還有〈雨中國旗〉、〈龍城飛將〉、〈四川水患〉、〈蜂螫之愛恨〉、〈爆炸〉……等。寫新聞詩不一定要搬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大道理,我欣然受命,是因詩就在日用倫常之間,無事無物不可入詩。1983年九月寫趙士強在漢城台日棒球對戰,揮出再見全壘打,取得奧運表演資格的〈龍城飛將〉,構思情景最緊迫,距離降版時間不到三小時,我因為也關切那場球賽,所以當九局下半中華隊以1:0力克日本,情緒升至最高點,「看!風雷隱隱那一棒又神又狠/向最遠的一點驃悍如疾/向三百二十八呎外拓土封疆……再見那如將軍令的一支全壘打」,彷彿自然生成於筆下。當年總編輯趙玉明還特地來《聯副》辦公室嘉勉。那是紙本媒體的盛世,一篇詩文天下知的年代。
3.
初任《聯副》編輯,心情並不篤定,一度還想落跑,想轉去師大附中任教,也去見了黃振球校長,說好暑假開始就辭去《聯副》。但當我想把這決定告訴瘂弦,卻碰上他嗓子失聲,多日不便溝通,一拖三拖,似乎自己又回心轉意,終於決定在報社待了下來。從一個鄉下青年、生活單純的國文老師,一朝來到文化的京華碼頭,天天送往迎來、畢恭畢敬地向名家噓寒問暖,還要看一堆又一堆蜂擁而來的稿件,上班至深夜,初期難免不適應,懷著寫作的惘然生出好幾首「編輯人手記」的詩,例如〈夜市行走〉擔心「我的詩眼卻遭不明物刺瞎/心中殘存的意象唯是/無力流閃的霓虹及/酸腐攪和著半生不熟的嘔吐物」;例如〈濫調審視〉「很多作品從四面八方湧至/我以狩獵的目光細細翻讀/感覺他們像秋天蟲嚙的敗葉」。工作的安慰則因有前賢典範,許多新文學名家都編過文學刊物,魯迅、徐志摩、賴和、楊逵、沈從文、巴金……,或專職或兼職,包括我景仰的、開創新詩的胡適,「編輯人手記」系列第一首就是〈致胡適〉:「總是有一點空白,像未完成的時間一樣/等著誰去不朽/等我,在您題詩的卡片下方/加註或寫三百字編按」。
寫編按,瘂弦是高手,《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史料卷‧風雲三十年》,收錄五十幾則編按,關涉的課題有科幻小說、啄木鳥專欄、作家明信片、五四運動、民俗才藝、武俠小說、抗戰文學、極短篇、高中聯考作文、軍中作家、光復前台灣文學、現代戲劇、中國文化的斷續……,表達的理念,是可與文章內容相印證的「文學概論」。
1980年代先我接續瘂弦寫編按的是吳繼文,偶爾由馮曼倫執筆,然後才由我完全接手。編按揭示專題旨趣,展現編輯想傳播的意涵。上一世紀,副刊多編按,因肩負有大眾啟蒙的功能。我在十幾年寫編按的過程中,深感編輯需要掌握認知的領域還真不少,有時偷懶寫得短,不似瘂弦那樣鏗鏘堂皇。為「散文果盤」特輯寫的編按,以分行詩的體式出現倒是極特別,其中一節藉不同水果呈現創作原理:「誰知道石榴炸裂/火紅的心究竟是歡愉或痛楚?/誰了解大刀切瓜/走勢到底的快意淋漓?/水梨層層剝示她的美學/所有的果子也都要這樣/完全獻出自己」。
4.
1984年底,瘂弦創刊了《聯合文學》,海內外事務更忙。一年後他預備簽呈一個「副刊組副主任」的頭銜給我,讓我邀稿、收稿,與作家及學人直接聯繫。也替我向許多人宣告,「有事可以找陳義芝」,所以時常會接到作家來信:
「希望此三篇快快登出……」
「昨日電話甚慰,請轉告弦先生……」
「想這篇稿已交你處理,麻煩代改一個字……」
「你覺得〈樹〉怎麼樣?我在試驗一種抽象透明的詩,想向繪畫挑戰……」
「謝謝您的鼎力協助,使《胡蝶回憶錄》得以和讀者見面……」
「想麻煩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很想知道西西的香港地址……」
那時,洪素麗在寫自然生態的文章,她問的三篇是〈海岸線〉、〈河口沼地〉、〈鮭魚洄游〉。無名氏(卜乃夫)開了一份結婚柬邀的名單,要我替他探詢受邀者是否光臨。洛夫要改的字是〈邊陲人的獨白〉詩,「一根白髮」改為「一根斷髮」,他指點我,白髮只暗示時間或生命的消逝,斷髮則暗示兩岸人與人、文化與文化的斷裂,含義更豐更切,而且白髮意象有點俗。〈樹〉是楊牧的詩,我不知當年我的讀後感如何,於今總覽他的詩作,確知他是試驗有成、開拓有功的一位大詩人。《胡蝶回憶錄》是民國第一美女、電影皇后胡蝶的口述傳記,由旅居加拿大的劉慧琴整理成書,《聯副》刊登後我轉交聯經出版公司出版。「胡蝶女士一再囑我向您轉達深切謝意」,劉慧琴信上說。我不具電影史識,也不慣向人索簽名,並未與這位曾經令戴笠為之癡迷的明星直接聯絡。詢問西西地址的是筆風揶揄諷刺、笑淚交織的小說家王禎和,他覺得台灣的英文書籍市場是個大沙漠,想託西西在香港買書。1988年《聯副》曾有發表文人書信的構想,我向王禎和邀稿,他知我生在花蓮,回一短信以「同鄉兄」稱呼(上一代作家多能順手拈來謙和親切、令人鼓舞的詞語),他說:
「很不幸」,與我通信的文老,都還快樂地在人間行走漫步。恐怕得待好幾年好幾年以後才能提供信件。
很不幸,兩年後這位傑出小說家竟先行辭世了。瘂弦指派我前去王府致哀,並從其夫人林碧燕女士取得王禎和遺作發表。
5.
回想1980年代,文學媒體對作家極其敬重,既珍視作家筆耕心血,更照顧作家寫作環境。以創辦人王惕吾的《聯合報》來說,即提供高陽住所、幫他還債,使其安心創作歷史小說;資助三毛壯遊中南美洲十二國,返台舉行環島演講,出版《萬水千山走遍》,也是佳話。繫連1970年代馬各主編《聯副》,為青年小說家設立按月支薪的「特約撰述」制度,紙本媒體確實有過呼風喚雨的漢唐氣象。
三毛的演講、陳之藩的演講、牟宗三的演講,總是人山人海。我聽牟先生的口音、用字,已覺吃力,實不知那麼多聽眾怎會有動力趕到會場,聆聽嚴肅深沉、沒有任何輕鬆笑談的內容,一聽兩個鐘頭。一回,牟宗三又來到聯合報九樓演講,孫運璿院長坐台下當聽眾,社方請他在演講前講幾句話,他再三推辭,只願意和其他聽眾一樣,當聽課的學生。那個時代真有一些人讓我見識到風範。
我說的風範人物,都是更老一輩的文人,例如葉公超、梁實秋、臺靜農、黃得時、水蔭萍。我有幸見過,或在醫院,或在飯局,偶也有登堂入室的機緣卻未把握,只匆匆照面,事前沒有準備有意義的問題請教,事後也沒有留下筆記,甚為可惜。
三毛中南美洲旅行歸來,《聯副》在國父紀念館舉行她的演講。下午兩點的活動,十點左右聽眾已頂著夏天的太陽,開始排隊等入場。隊伍繞國父紀念館一大圈,未得入場者有人失望得哭了,有人中暑昏倒送醫。那是渴求文學,以文人為偶像的年代。我聽瘂弦說,以《劍河倒影》風靡讀者的陳之藩,有一回在南海路藝術館演講,場子擠爆了,走道都坐滿了人,陳之藩要入場還得請聽眾讓路,聽眾回瞪他:「讓什麼路!我們排隊排了半天。」陳之藩笑道:「你不讓路,今天的演講沒法子開始。」
解嚴之初羅智成曾構想成立「文化創造研究會」,希望從思考、感覺、生活、理念各個角度來激發這個社會。我的記事簿中夾有一張「創始會員初擬名單」,大夥開過一次籌備會,我見到石靜文、羅曼菲、夏宇等人。可惜解嚴後,社會運轉劇烈,文化沒有太積極的創造,羅智成試圖設計更清明的理性訓練、更富反省的人格特質、更好的感性審美品質的希望,在俗文化聲勢大潮中,化作令人懷思的冒號。(上)
(本文刊於2021/10/14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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