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二○一六),詩人龔華希望寫作以梅新主編中央副刊為主題的碩論,聽到這麼有意義的題目,自然大力鼓勵她。因為在台灣副刊學的學術史上,過去精采的論述多集中在聯合副刊的林海音與瘂弦,或如《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高信疆,或如向陽主編《自立晚報》本土副刊。中央副刊曾經在一九五○到一九六○年代獨步文壇,在梅新接編後也有和聯副與人間鼎足而三之勢,卻一直乏人書寫。加上梅新不僅是重量級的詩人,更曾經以副刊主編獲得四座金鼎獎,其創意、文學史觀與守門人的哲思,在在值得記錄。
龔華央我指導她完成這項獨立研究,我深知她身體病弱,有志完成研究,但我並非文化中文系的專任老師,是否有心力陪伴與提醒她書寫的諸般細節?不得不說,在展開這門文學課前我有些遲疑。
一樣的遲疑發生在二十年前,我剛到東華大學第二年的一門課上,罹患癌症的賴順生同學,在他生命最後的二年多的時光中,勉力來東華修課。他選修了我開設的「文學傳播理論與實務」,忍受化療帶給身體劇烈的折磨,蒼白著一張臉,靜靜坐在研討室靠著門邊的角落聽課。
記得在二○○一年的耶誕夜他約我吃飯,說是要談期末報告,一個以宋詞為主題的前衛議題,我便請他到吉安的海鮮小吃攤。他細細和我討論文學集團研究的諸般關鍵,他覺得「文學傳播理論與實務」這一門課開啟了他在文學研究上的一個新的進路,話到激動處,他說:「老師,我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受!」 我心頭為之一震,望了望周遭的飲食男女,死亡是多遙遠的事?但對坐在我對面羸弱的順生而言,這是多麼激情的告白?我一時語塞。
順生接著說:「老師,我希望你指導我寫碩士論文可以嗎?」
我又陷入另一個震撼當中,對於一個嫻熟於古典文學的研究生,我這個門外漢有能力指導他進行文學傳播的研究?當時又回到醫院接受化療的順生有能力完成碩士論文?我真的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篇碩士論文的殘稿?在當下,基於對學問的謙卑,或許帶著一些怯懦,我沒有答應他,但我許諾:等他課程修到一個段落,我們彼此更有把握掌握研究問題時再討論。過了冬天,順生開始往返於台北與花蓮間,病情加劇,讓他幾乎不能順利的修課。
轉眼又一個學期結束,在暑假間,我突然接到一位女同學的來電,她的言語有些急切,用了十分強烈的祈使句:「希望老師能收順生當指導學生,這樣他的病一定可以好起來。」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承諾會是一帖藥方,在病中的順生是多麼怯然自己打這個電話來索取?或許他自己知道身體狀況並不允許?這時候我心裡已經答應了順生,但總要等指導學生自己來敲我研究室的門,遞上一張碩士論文指導同意書?但是我沒有等到順生回到東華,沒等到他來和我談論文題目。
回想起順生的故事,面對龔華的熱切,隨著我對生命有著不同的體悟,也理解自身對於文學傳播有著更深入的認識,我放下胸中塊壘,我答應了龔華的邀約,陪伴她記錄台灣文學傳播史上重要的守門人──梅新。
在這門持續四年的課程中,龔華幾度出入醫院,我總要裝作若無其事,為她打氣,有時花時間在細節的格式上,協助校對與調整。陸續閱讀龔華的初稿,不斷帶給我很大的感動,因為龔華曾在中央副刊跟隨梅新工作,且照顧他治療癌症直到離世,這本論文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見證。
我提醒龔華可以採用守門人(gatekeeper)理論為基礎,原因無他,守門人研究在一九五○年肇端,先驅研究者懷特(White)以參與觀察法,對新聞媒體電訊編輯進行個案研究,開啟了「傳播者」的系列研究。懷特的研究焦點為:一、編輯以何種標準來選擇新聞;二、是否有決定性的、固定而快速的規則可循?三、守門行為是基於主觀偏見、特定偏好或是新聞價值?經過懷特的提醒,研究者發現守門者確實對傳播內容的形成,具有關鍵性的影響。
在眾多研究副刊主編的研究中,龔華是少數有豐富的「參與觀察」經驗的研究者,往往在繁複的歷史材料中,可以看見她抒情的見證,更讓這本論文讀來別有深意。
龔華十分認真蒐集一手史料,完善描述了梅新編輯書籍、詩刊的歷程,更細緻闡釋他擔任《台灣時報》副刊與中央副刊主編的背景,企畫編輯的重要理念與例證,以及透過副刊促進華文文學跨國界的交流,讓人緬懷台灣報業的輝煌時代,副刊主編所能引導的時代風潮,以及在文學史研究的貢獻,都是今天的文學媒體難以望之項背的。
龔華論文中有一個段落讓我感動不已,她以「以詩告別」為題,書寫了梅新最後公開活動的身影: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七日梅新悄悄由病房出發,來到創世紀詩社舉辦的「青年詩人創世紀現代詩講談會」現場。梅新臉龐憔悴、枯瘦,卻依然鼓足精神與青年詩人講談互動。主持台上帶著笑容的畫面,記錄了詩人梅新參加最後一場此生的最愛、文學活動的身影。
「青年詩人創世紀現代詩講談會」是我籌辦的,梅新老師應當是應辛鬱總編輯之邀,抱著病痛,從榮總請假出門,來到國軍英雄館七樓會議廳,評論青年詩人丁威仁的文章〈簡論消費文化結構中的台灣現代詩現象〉一文。當時的我還是個博士生,興奮的帶著相機拍下了活動的照片,沒有注意到梅新先生並沒等到下一場座談結束,沒和好友合影,就匆匆回到病房。兩個多月後,梅新離開人世。
時光荏苒,隨著梅新過世,《中央日報》也結束多年,編輯與作家星散流離,一個大副刊的時代宣告結束,在數位媒體風行的年代,台灣僅存的副刊也不多了,也更突顯龔華的論文有其重要的時代意義。
梅新有首短詩題目是「手杖的影子」:
他死了
他放在牆角的
手杖的影子
還活著。
過去讀時,只能體察到很現實的情境,就是擱在牆角的手杖,隨著日光的照射,依舊在時間裡鮮活的移動著。
指導論文的課程沒有下課鐘聲,在口考結束後,龔華有情的史筆即將出版成專書,反覆閱讀書稿,似乎更理解作家、文字與事物,總會隨著後來者的見證,如手杖、如光影,總會再次復甦,長存在時光中。
(本文刊於2021/10/07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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