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出手機裡的照片,先遞給那老婦人看,「這是我兒子。」
老婦瞇起雙眼,佈滿皺紋的臉靠近那小小的螢幕,喃喃:「嗯,一副將才相哪。」手機再轉向一旁狀似老婦親人的中年女子,對方飛快瞄一眼,應付似地回應:「哇,大帥哥喔!」又繼續低頭翻看那幾款進口的草蓆。
惠玲闔起手機蓋,塞入牛仔褲後面口袋,灌下一大口冰水似的喉嚨發出了緊澀沙啞嗓音:「都是靠我一人辛苦把他養大的,他現在被公司外派到美國工作,常常用手機噓寒問暖或寄東西回來呢!」
可不是?這二十多年來,她跑遍各大百貨公司,幫進口商擺設臨時攤位,販賣生活用具或食品酒類,從早上十一點開始站到晚上九點,中間吃飯、上廁所的片刻,全身細胞仍在隨時待命,唯恐顧客上了門,暫時代班的小姐搞不清楚狀況,把送上門的財神又推出去。
剛剛一通電話尖叫喊救命似地響起,讓她在員工休息室囫圇吞下幾口的便當又給蓋了起來,匆匆跑上兩層樓到攤位上回答問題。中年女子想知道外觀相似的兩張單人草蓆為何價差千元,說她是打算買給兒子用的,考慮買便宜一點就好。
「妳摸摸看這兩片蓆子的觸感,」惠玲拉著顧客的手在草蓆上摩娑。
「哪,有沒有?這一片更為厚實細緻呀。」她耐心解釋說這兩片出自不同廠家的師傅,織工有差別。看這顧客外貌,年齡至少小她一輪,不知孩子還在念書還是入社會了?願意花好幾千元為孩子買張單人草蓆,一定是個好媽媽。再加把勁,肯定可以讓她的抽成傭金再加一成。這一檔的貨色單價高,樣樣四位數起跳,她得花費更多的精力與唇舌來說服顧客一分錢一分貨。
「這片是用日本的燈心草編的,有淨化空氣、保濕與散熱、調節溫度等許多功能,讓妳家公子躺下就像在做森林浴一樣舒適喔!」那一連串背了快個把鐘頭的產品特色廣告用語,像是幾顆滑溜的珠子從她嘴裡滾了出來,臉頰卸完貨般地輕鬆漾開笑意。現在記憶力變差,以往老闆交代的諸多事情從沒忘過,前幾周的工作行程在腦中歷歷如新;如今,昨日的進貨數量、賣出了幾件、早餐吃了甚麼、連哪一天洗的頭,都要愣一會兒才能想起。
一旁的老婦人也幫腔了:「要買就買好一點的,用得久。」
見中年女子還在猶豫,再加上一句:「不然,我來買給孫子吧!」
「才差一千元,用好一點的,絕對值得。」看對方眨了眨眼,似有動念,惠玲再敲邊鼓。
「別說只有一千元,現在要我多加一萬我都願意買給小孩呀!」她心裡吶喊著。想起那年兒子吵著要玩具店裡一台小汽車,她卻因為皮包裡微薄的兩張鈔票必須留著買菜而強拉他的小手離開,任憑他哭破了稚嫩的嗓音。
眼眶不禁微微酸澀,趕緊用力眨了眨。
從百貨公司騎了一個小時的機車,回到家已近十一點。結束營業後要盤點貨物、結算營業額、把貨架上的貨品裝箱收拾好,每個環節都不能輕忽,免得又發生像上次不知為何少了一瓶貴腐酒得自掏腰包賠償的事情。那一整個禮拜,她默默啃食了兩條土司,沖泡奶粉,再加水煮蛋,吃到後來都反胃了。
躺在床上已過午夜,點開手機裡儲存的Youtube一段影片,那位有雙大眼睛的少男歌手邊彈電吉他、邊唱著一首英文歌曲。聽不懂歌詞,可是每一次聽那輕快的曲調,都好像把她帶回過往歲月中曾經擁有的幸福時刻。忘了從何時開始,每晚睡前一定要觀賞他在小小銀幕上表演的身影,然後再重播一次,閉上雙目,隨著旋律按摩著眼眶周圍。
十多年來老花得嚴重,結帳、記帳都要戴上胸前用細鏈子掛著的眼鏡,一整天拿上拿下,眼睛焦距調近又調遠,讓用了數十年的靈魂之窗在夜幕低垂時疲憊不堪。揉著揉著,眼前浮現今日那中年女子臉上皺眉的神情,似乎還在盤算著那多出的一千元是否值得。
惠玲有點心急了,拿出手機秀出了照片。
「我老公外頭有女人後離開家,二十多年來我認真打拚把兒子拉拔大,日子過得辛苦,可是每個月我都還是固定捐錢給慈善機構,幫助更可憐的人,老顧客知道我的故事,都很支持我喔!」加上這幾句時,眉尾高高揚起,嘴角微微翹,眼裡閃著精光。
「唉,妳真的了不起耶,來,給你一個抱抱。」那老婦聽了,臉上鬆弛的皮膚抖了抖,鼻頭倏地紅了,伸出雙臂把惠玲摟在懷裡。
「妳兒子一定會孝順妳的。」老婦輕拍她的背部,柔聲說。
「謝謝大姐……。」她突然哽咽了。
中年女子最後買下了高價的那片草蓆,惠玲鬆了口氣。
眼睛總算舒緩許多,那首聽了無數次的旋律也歇止好一會兒,惠玲按下手機關機鍵,插上充電電線,明天周末人潮多,又是一場漫長的硬仗要打,該早點休息了。轉頭去關小檯燈,床頭櫃上相框裡的小男孩,圓滾滾的烏黑大眼睛用力瞅著她,睫毛又長又捲像要打結,一隻胖嘟嘟的小手架在右邊白嫩嫩的臉頰上,純真的眼神好像在說:媽咪,加油。
如果不是當年那場大病把他帶走,愛哼哼唱唱的寶貝,應該和這位少男歌手年齡相當,也跟他一樣俏模樣吧!
對了,歌手最近好像有新的沙龍照,手機上用了兩年的照片,該替換了。
(本文刊於 2020/11皇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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