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薩(左二)1977年首次訪台,12月28日由中華民國筆會季刊主編殷張蘭熙(右二)與筆會祕書長姚朋(右一)陪同拜會嚴家淦總統。 圖╱中華民國筆會提供
去年歲末,即將揮別2017之際,眼前湧來一陣波瀾。
十二月二十七日,台灣六大報(聯合、中時、自由、蘋果、經濟、工商)各在頭版下方刊登半版「訃告」,第一段簡短扼要:
「我們摯愛的母親 殷張蘭熙女士已經於二○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安詳辭世,安息主懷,得年九十有八,子女均親奉在側。」
「訃告」簡述她的家世(母親美國人),推動台灣文學英譯,主編中華民國筆會季刊《The Chinese PEN》二十年,與夫婿殷之浩成立「浩然基金會」任董事長:長期贊助中華民國筆會,設立獎助學金,支持「雲門舞集」等藝術團體活動,1990年起舉辦「浩然研習營」培植兩岸三地優秀青年;同年獲選為國際筆會終身副會長……。
其中最讓我驚訝的是,1985年出任中華民國筆會會長後,「亦曾多次陪同國際筆會與人權組織訪視慰問繫獄中的本土作家……。」──研究台灣本土文學的專家,有幾人知道她的這份膽識與愛心?
殷太太長子殷作和、長女殷平,赴美留學後於當地成家立業,僅畢業於洛杉磯加大經濟系的幼女殷琪,毅然返台協助家業。大陸工程公司係殷之浩於上海創設,1949年隨國府遷台後,完成許多著名的營造工程:台北圓山飯店,桃園國際機場航站大廈地下結構,中山高速公路圓山懸臂橋等等;殷琪擔任大陸工程董事長後,並曾兼任台灣高鐵首任董事長……。然而「訃告」最後明示:「謹遵 先慈遺願,儀節從簡,不設靈堂亦不另行追悼儀式。」──家業如此輝煌,後事如此清簡,讓人如此動容。
「完美的盛宴」與「一逕奮鬥到底的人」
殷張蘭熙女士,一般的朋友尊稱她殷太太,親近的人暱稱她Nancy。她與中華民國筆會及1972年創刊的筆會英文季刊密不可分,出錢出力,未嘗懈怠。她的嗓音清亮,儀態典雅秀麗,待人和藹熱情,認識她的人無不喜歡她。筆會每年年末舉行會員大會並聚餐,然而1992年之後的年會消失了她的身影。聽說她因失憶症隱居,後來赴美就醫……。2006年大會聚餐,專研俄國文學的歐茵西教授說,殷琪在陽明山蓋了大房子,已把媽媽接回來請專人療養;「我們要約個時間去看她。」筆會人多,由會長朱炎,祕書長歐茵西,齊邦媛教授等人代表去探望。我沒同去,記憶裡始終閃爍她的光采。
殷太太十歲喪母,但未喪失勇敢奮發善良熱心的本性。雖然晚年失憶,大半生卻是一場又一場「完美的盛宴」。讀著「訃告」裡的感人事蹟,我也再度想起四十年前她在電話裡熱切邀請我去參加的一場特殊晚宴;主客是後來(201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 1936-)。
1977年12月26日,尤薩應中華民國筆會之邀首次訪台。那年他四十二歲,任教於英國劍橋大學,也是總部設於倫敦的「國際筆會」(IPEN)會長,殷太太特於12月27日晚上在家設宴歡迎,邀請二十多位文友參與盛會。
尤薩1962年即以第一部長篇《城市與狗》揚名世界文壇,但台灣長年偏重歐美、日本文學翻譯,少有拉丁美洲作品,1977年那個冬天的晚宴,我和多數文友一樣,只知尤薩是小說家,沒人讀過他作品。1987年聯合文學出版鄭樹森主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集》,我才初次讀到尤薩二十一歲的成名作〈尋釁〉(陳長房譯),其中的暴力美學與低層英雄讓我極為震撼;書末所附他1977年受訪(蔡源煌譯)的小說觀則與〈尋釁〉前後呼應 :
「在小說中最有趣的角色經常是最邪惡的……,但是我最羨慕的,最令我動心的是那種雖然失敗而卻絲毫不放棄,那種儘管知道他們會慘遭失敗,還是一逕奮鬥到底的人。」
──1977年尤薩來訪時,台灣的國際處境也「還是一逕奮鬥到底」;殷太太推動台灣文學英譯與國民外交的努力,也「還是一逕奮鬥到底的人」。──
「翻譯啊,真的很重要,不過也真的很難。」
那年走入殷太太家之前,只知她是《中華民國筆會季刊》(《The Chinese PEN》)主編,其夫殷之浩是大陸工程公司董事長,在台北忠孝東路四段的大陸大樓是台北最長的辦公大樓;當時陳映真在那樓裡的溫莎藥廠上班,常在一樓西餐廳與文友聚會。
在大陸大樓的斜對面,臨著光復南路中華電視台附近矗立著幾座大陸工程1974年興建的「浩然大廈」,一式米黃,醒目典雅;殷太太就是在光復南路180巷10號12樓的家中為尤薩舉行盛大的晚宴。而我,起先是不想去參加的。
1977年秋末,馬各介紹我到《聯合報》副刊組上班。11月下旬報到,瘂弦接副刊主編不久。聖誕節前兩天,瘂弦走到我座位旁低聲說:「剛才殷太太來電話,請我們二十七日早點兒下班去她家吃晚飯。」
我愣了一下;那時我還不是筆會會員,與殷太太也不熟。瘂弦解釋說,國際筆會會長尤薩將於二十六日來台,「這個會長是祕魯人,小說家,聽說很支持我國的。」
1971年台灣退出聯合國後,聽到外國人「支持我國」都是很感動的,但我英文不好,回說不想參加。「去嘛,殷太太人很熱情的,」瘂弦又說:「她請的也大多是文藝界朋友,妳應該都熟的。」我仍然說,「最好不要去。」
瘂弦回到他的座位沒幾分鐘,我桌上的分機響了,傳來一串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季季啊,我是Nancy啊,剛才我請瘂弦邀請妳啦,妳二十七日一定要來呀,從你們報社走到我家,七八分鐘就到啦,很近的。」我支支吾吾說著不想去的理由,她在那一頭「哎呀,我們中國人又不是用英文寫小說,英文不好有什麼關係?我們筆會季刊已決定翻譯妳那篇〈拾玉鐲〉,正在找人翻譯,那篇有些台灣鄉下的用語,必須找個比較了解台灣農村的人來翻譯。」我禮貌的謝謝她,她又說:「這次來的尤薩是很有名的小說家,只是我們台灣懂西班牙文的不多,現在還沒有翻譯他的作品;翻譯啊,真的很重要,不過也真的很難。我們前些天一起在澳洲雪梨開國際年會,還和尤薩說到這個問題,他這人很豪爽很可愛的……。」──聽了這一長串銀鈴悅耳,不想去的話就難再啟齒了。
她家餐廳,比大陸大樓西餐廳寬敞得多。
殷太太家是頂樓雙拼,左邊客廳典雅溫馨,擺了幾盆高大的熱帶盆栽,一室綠意也點綴幾盆聖誕紅。右邊餐廳簡潔明亮,四排長型紅木餐桌,每排五張桌子,每張可對坐四人,比大陸大樓的西餐廳寬敞得多。
主客尤薩由姚朋陪去故宮參觀,正在趕回途中,陪客則已來了林海音、齊邦媛、王藍、琦君、曾虛白、馬星野、陳紀瀅及筆會助理殷允芃、劉克端等人。瘂弦與我向殷太太及先到的貴賓問好後,殷允芃邀我與劉克端同坐門口那桌;「我們三個小朋友,坐這裡就好。」和曾虛白(1895-1994)那些大老比起來,我們三個女生確是小朋友。還有一些外國人陸續到來,殷允芃說他們都是長期替英文筆會季刊翻譯的生力軍,大多在台灣工作或讀研究所。
不久尤薩來了,大家起立鼓掌歡迎。他的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鼻梁英挺頭髮微捲,鐵灰西裝白襯衫,優雅不失帥氣。殷太太與姚朋陪著他介紹來賓,他笑著與每人握手問好。
中華民國筆會從1973年就由陳裕清擔任會長,姚朋任祕書長。陳裕清正職是海工會(僑委會前身)會長,時常出國處理華僑事務,那天不在台灣,由姚朋代為向來賓簡介尤薩的生平與作品。姚朋強調尤薩是「第一位擔任國際筆會會長的拉丁美洲作家」,也婉轉提到尤薩年輕時代是個左派,向他提出訪台邀請時,有點擔心他會拒絕;不過他現在自許是個「民主的社會主義者」,對拉丁美洲某些標榜社會主義卻施行極權統治的軍事政府極不認同……。最後並強調:「這是國際筆會1921年成立五十多年來,第一個在職的會長來我國訪問,我們感到非常榮幸;嚴家淦總統也很重視他的來訪,明天下午要在總統府接見尤薩先生……。」
殷太太與姚朋邀大家舉杯歡迎尤薩,落座之後開始上菜,英文、中文、笑聲,杯盤刀叉此起彼落……。
蔣經國難道也是一個「民主的社會主義者」?
甜點與水果上來時,殷太太等人突然陪著尤薩向門口走來,說要去客廳看電視新聞;「聽說有大新聞啦。」
老三台的時代,晚間新聞七點半開始,我們跟著到了客廳,年輕的殷琪和一個金髮青年也站在牆角等新聞。
「大新聞」當然放頭條,原來是台北市議員康水木提議「敦請蔣院長競選第六任總統」;議長林挺生、副議長張建邦與全體議員「一致通過決議」;決議文盛讚蔣院長「誓守民主陣容,舉世咸表讚佩……。」
當時民進黨尚未成立,反國民黨者皆稱「黨外」;康水木是黨外議員,堂兄康寧祥是赫赫有名的黨外立委。在場賓客有國民黨立委、國大代表,他們看了新聞默然而笑,快人快語的林海音卻道:
「喲——,還請個黨外出來給太子抬轎子!」
「是啊,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幹嘛還搞這一套?」坐在地毯上的殷太太也呼應道:「他最好不要接受,真的,最好不要接!」
殷太太悻悻然從地毯站起來:「唉,傳說就要變成事實啦,這種事我們也管不到,還是回去喝茶吃甜點吧!」
尤薩身邊有個外國學生幫他翻譯,只見他不時的點頭,若有所思;不知是認同議會的決議案,還是認同殷太太的否定。
──對於曾經留俄的蔣經國,尤薩應該有幾分了解吧?是否在心裡揣摩著:蔣經國難道也是一個「民主的社會主義者」?
尤薩說,「你們國家的作家,都是這麼富有嗎?」
吃了甜點和水果,侍者送上熱茶,殷太太站起來說,在短短的二十多天中,分別在三個國家和尤薩見面,真是很特別的緣分:第一次是12月5日,菲律賓筆會在馬尼拉舉行太平洋區作家會議,她和姚朋、王藍、殷允芃一起去參加;第二次是12月10日,他們四人轉往澳洲的雪梨參加次日開始的國際筆會第42屆年會,12月18日結束後尤薩趕回倫敦,和家人過完聖誕節又千里迢迢來到台灣;「尤薩先生是在很繁忙的行程中擠出這四天來我國訪問的,現在請他給我們說幾句話。」
尤薩的話很簡短,謝謝Nancy安排這麼豐盛的晚宴,也很遺憾行程匆忙,「沒有時間多看看,對你們的國家還缺少了解,不過你們故宮的藝術品實在了不起,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再來好好的欣賞——」他停頓下來環視了餐廳一周,笑著說:「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各位:你們國家的作家,都是這麼富有嗎?」
回答他的,是一室大笑與幾隻左右擺動的手。
「難道我問錯了?」他說:「在我的國家,作家大多是很窮的,我在祕魯的時候,為了養三個孩子,曾經兼好幾份差呢。」
姚朋笑著回答:「我們的作家也大多是很窮的,只有Nancy家這麼富有。」
而Nancy,只是文雅的在一旁微笑著。
──也許因為她一向謙虛,尤薩以前不清楚她的家世背景。也許尤薩早已知道,只是以他小說家的機智,即席書寫了一句幽默的小說結尾。
1977年之後,尤薩在國際筆會年會還與Nancy相見多次,深知她對文學交流與國民外交的熱心。遺憾的是,1992年第三次訪台時Nancy已失憶,未能相見。我想,尤薩和眾多筆會文友一樣,會永遠記得她甜美的笑容;記得一個熱情果敢溫暖,努力奉獻自己的時代女性。
(本文刊於2018/01/11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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