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敏(右)與學妹霍榮齡,2017年8月8日在台北市仁愛路霍榮齡工作室合影。(張天敏提供)
寶娟畢業於淡江英文系,小我十多歲,是我的雲林同鄉,在《中國時報》共事期間曾來我家聊天,吃宵夜,幫我剪頭髮;我們還曾與商禽、李泰祥、 劉克襄、羅智成等人於1987年同登玉山(但她與商禽、李泰祥因高山症未能登頂)。她的身材瘦小,腦袋聰慧飽滿,行事思慮敏捷,我們同登玉山時,她已出版四部短篇小說併兩部長篇。然而她的感情路顛簸不定,在「排雲山莊」等待清晨攻頂那晚還憂慮的抓頭感嘆:
「哎喲,我都三十歲了,還沒結婚怎麼辦!」
她是么女,母親早逝,父親和哥哥姊姊都疼她;後來同意她辭職,資助她去法國遊學。之後我們斷訊多年,聽說她嫁了一個四川人,住在巴黎近郊…。
得知「神經叢」,
學到「臥網球」
尉天驄兒子任之也住巴黎,我請他幫忙查寶娟電話,好不容易和她聯絡上,開門見山先說約稿之事。她說,在藝文組跑音樂新聞時,有時也代班跑藝術線,知道高信疆創設「造型象棋」,但沒採訪過,說完就掛斷電話。我錯愕著,心想寶娟怎會變得如此無情,難得聯絡上,至少多說兩句啊。咦,電話響了,寶娟撥回來,說她故意掛斷的,因為她的越洋電話比我的便宜很多;「我還想跟妳多聊聊嘛,用我的電話比較划算,先說那個藝術象棋的事,我想起來了,董雲霞可能了解,妳可以問她看看。」 ──果然沒錯,後來我約到董雲霞寫了〈造型象棋,風雲幻變〉。
然後我們聊寫作,閱讀,生活近況,聊了一個多小時。寶娟嗓音依然脆亮,語氣少了以前的急躁,節奏優閒多了。她先生是工程師,兩個兒子都已上中學,早上送先生孩子出門就去買菜,回家後洗衣照顧花園,吃過晚飯陪先生減肥快走一小時;「我現在是標準的家庭主婦啦,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伺候三個男人,讓一家人健康快樂…,對了,妳六十多歲了吧?身體都好吧?」
「還好啦,只是不能坐太久,坐骨神經痛會發作;這是職業病嘛。」
「哦,我教妳一個方法要不要?嗯──?很有效哦。」
於是她說起多年前看《NEWSWEEK》介紹的暢銷書《讓網球做你的家庭醫生》。
「網球不止可以運動,讓人成名賺大錢,還可以治病呢。」她說,「我就是看了那本書,靠臥網球治好我的背痛和胃潰瘍…。」
「哦,網球那麼神奇?我都不知道呀。」
寶娟說,人體的神經叢密布於脊椎兩側,從頸骨神經叢往下,臂神經叢,腰神經叢,坐骨神經叢,尾骨神經叢,「很多上班族會坐骨神經痛,因為那個部位是人體最粗最大的神經叢,支配我們的下肢肌肉和感覺神經,妳把網球放在那底下試試,每次震動三十分鐘,可以加速血液循環,很舒服的,慢慢就可以改善…。」
寶娟還說,「如果妳會失眠,晚上睡覺前把網球放在頸子底下,沒多久就睡著了,我以前也鬧失眠,臥網球以後就不會了。」
「還好啦,我不會失眠。」
「那妳很幸運喲。」寶娟說。
結束通話後,我慚愧的嘆口氣。天啊,我好無知,以前只聽過「神經病」,沒聽過「神經叢」;只知道「打網球」,不知道「臥網球」。然而知道不嫌晚,我即刻打電話給吾兒,叫他下班後去體育用品店幫我買個網球回來。他買回的卻是三個。
「人家沒有分開賣的啦,」他說,「一盒三個也才五十五塊。」
我照寶娟教我的,找了舊襪子把網球分別裝進去,開始了每天醒來「臥網球」的儀式;這是我最重要的床上運動。
虎尾空小的「二慢」──
張天敏與霍榮齡
關於運動,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1960年在羅馬奧運為台灣奪下第一面獎牌(銀牌)的楊傳廣(1933~2007,台東馬蘭部落阿美族),也不是1968年在墨西哥奧運為台灣奪下女子第一面獎牌(銅牌)的「黃色閃電」紀政(1944~,父新竹道卡斯族,母新埔客家人)。與他們的「快」恰恰相反,我的經典記憶是1948年讀虎尾女中初一時的同學張天敏(1944~)的「慢」。
那時虎尾廉使里有「空軍新兵訓練中心」,三個空軍眷村,一個空軍小學;寫散文的女作家匡若霞(1927~2015,湖南岳陽),就是天敏讀空小時的老師。
天敏父親張熙倫(1919~1989,山東禹縣)是空軍官校第十期飛行員(林徽音弟弟林恆與他同期,但1941年在成都雙流機場失事身亡)。她童年常聽母親說,1945年抗戰勝利後,他父親從成都到台灣接收飛機,載回好多台灣土產,其中最特別的是大家從沒看過的鳳梨;「形狀好古怪,又酸又甜又香,好好吃喲!」1949年5月杭州陷匪前,她父親也是最後飛到台灣的飛行員,「我父親那架飛機的螺旋槳壞啦,人家勸他不要飛,他硬是讓飛機慢慢的飄過台灣海峽,飄到岡山機場降落時,全機場的人都拚命鼓掌。」
這個堅強的飛官為他第一個孩子取名「 天敏」,次女「 天捷」。我不認識「 天捷」,但「 天敏」的慢是有名的。她的經典之作是體育期末考一百公尺,老師叫到她名字,她忸怩著不肯上場,等全班都跑完了,她走到跑道起點,老師按著碼表,我們四十多人齊喊「天敏加油,天敏加油!」然而天敏沒有跑。她在跑道上笑著走,一步一步,從容的走到盡頭,成為名聞全校的「慢跑健將」。──多年後同學聚會,每次提起這事,天敏也像旁觀者,默默笑著旁聽,說話依然一句一句的慢慢說。
1988年我主編「人間」副刊時,晚飯後在辦公室接到天敏電話,「喂,我是天敏啦,記不記得我呀?」
當然記得。
「我看你們副刊今天又有霍鵬程畫插圖,他是我們空軍小學學弟,畫得很好啊。」
「是哦?我不知道他也是你們空小的。」
「他妹妹霍榮齡也是啊,做美術設計很有名啊,初中讀我們虎女,高中讀台中女中,兄妹倆都讀國立藝專美術科,我有時也拿東西請霍榮齡設計,她做東西很慢也很貴,但她都算我便宜…。」
「哦,我好幾年前就認識霍榮齡啦,但不知道她是我們虎女學妹。」
「下次見到她,要記得跟她相認,她比我們小四歲…。」(待續)
(本文刊於2018/01/09中國時報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