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並不是一開始就喜歡你居住的社區。
你只是渴望有個屬於自己的窩,在疲倦的時候,傷痛的時候,隨時對你敞開大門。可是結婚沒多久,預算不足的你,尋尋覓覓,從都市到鄉村,從市郊到山邊,終於在那個潮「汐止」於此的「白雲」深處,覓得一處靜好家園。
社區為四層樓公寓,約有七八十戶,坐北朝南,背倚小山丘,唯一聯外道路沿著康誥坑溪興築,河的對岸是一片山坡地,山腳下的農田與菜園,連接著坡度緩緩升高的闊葉林。距離公車站、菜市場約需步行半小時;想起小時候住在山上的種種不便,猶疑再三,但你其實無法多作選擇,因為傾盡所有,甚至於把結婚時雙方父母所贈與的金子全部變現,所湊得的錢也只夠買這個偏遠山郊的房子而已。
新居雖不盡理想,但第一次擁有的喜悅,讓你忍不住想與至親好友分享。朋友應邀前來,乍見四野蒼曠,忍不住脫口而出:「好偏僻哦,這鳥不生蛋的地方,送給我,我也不要。」當下,你的些微喜悅墜落心底。
直到那年颱風肆虐,連續數日豪雨不斷,全鎮半數村里泡在水中,因而停水停電整整一個星期。你聽市區的朋友說,她們家如何無水可用,碗盤堆積如山,無衣可換洗,你不自覺地嘴角上揚了。社區地勢高,無須擔心淹水問題,雖也停水,但門前的康誥坑溪,颱風過後迅速恢復清澈,社區的主婦在河邊洗碗、浣衣、交換各種生活情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春天,門前的山丘草樹勃發,鳥鳴嚶嚶;沒多久溪畔野薑花舞起一群群白蝴蝶,清香隨著夏日的風,飄入你的陽台。
假日,你和鄰居帶著孩子,在溪邊烤肉、戲水,聆聽青蛙在水邊唱鳴,豆娘、蜻蜓在草上款款地飛。溯著河流而上,走進山谷邊草木青蔥的樹林,在兩棵樹中間綁起吊床,讓孩子躺臥其上,你輕輕搖晃,許多夏日時光便在一搖一擺間悄悄流逝。
秋臨,山林變了容顏,芒花吐露出星芒狀的花蕊,隨著秋風中飛舞,三兩株楓樹、烏臼,黃的紅的葉子,點綴在青色山巒中,一群山鳥優雅畫過藍空,康誥坑溪水流漸漸低緩,輕柔的如一首歌。
像一棵紮根的樹,你漸漸融入社區,可惜好景不常,冬天剛來臨時,壞消息在社區裡傳得沸沸揚揚,鎮公所決定在山的另一邊,設置”白匏湖垃圾掩埋場”,距離社區僅僅不到一公里。鄰里長開始召集大家連署抗議;漫長的抗爭路上,你的一雙兒女即將上小學了,因為距離學校甚遠,你不放心他們獨自走長長的路,又聽說台北市的教育資源比較好,因此動了搬家的念頭。
回想當初會選擇汐止購屋,除了房價便宜,便是離先生公司近,如今多了孩子就學考慮,最後你們賣掉汐止的房子,選擇了台北市邊陲角落–南港。
你不明白垃圾場為何一定要設在山邊?大部分居住山邊的人,都是經濟較弱勢的族群啊。你和你的鄰居清一色是離鄉背井的藍領或年輕人,你們努力工作,節衣縮食,只希望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要像無根的浮萍,飄飄蕩蕩在這個城市之上。
在南港居住七、八年後,大台北原垃圾集中掩埋場木柵福德坑已近飽和,政府正在尋覓新的垃圾掩埋場,不久,傳出相中南港山豬窟地區。山豬窟位於南港往深坑的路上,你位於山谷下方的家只在咫尺之遙,於是你又參與了連署與抗爭。這次政府手段高明多了,史無前例地將整個山豬窟地區,不論是荒山野嶺,抑或陡峭山壁,一口氣將土地公告現值從每平方公尺四千元提高到一萬多元,於是地主的聲音沒了。少了地主的聲音,抗爭不成氣候,山豬窟垃圾掩埋場很快塵埃落定。
山豬窟垃圾場啟用之後,三不五時飄出一陣陣惡臭,有時因沼氣過濃起火燃燒,濃濃的戴奧辛氣味瀰漫;連日豪大雨之後,汙水滲流到山腳下來,讓居民苦不堪言,周邊房價大跌。你決定再搬家。這次搬到汐止與內湖交界的東湖,以為基隆河畔已有一個退役的內湖垃圾掩埋場,內湖焚化爐也運轉中,應不會再有垃圾場?
歲月如河,多年後,山豬窟垃圾場又已達使用極限,需再尋覓一處垃圾場用地,看中了汐止的小溪地區,即今日長青山莊與五指山之間的山溝。山溝下方正是內溝溪水尾潭附近,你每日走路健行的地方,也就是說你家附近又要蓋垃圾場了,還聽說第一殯儀館也要遷移過來。
你惶惶終日,不知該往何處去,也許台北火車站,那邊的地下道也可以。
(本文刊於2017/02/09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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