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1975年出獄後於溫莎藥廠同樂會彈吉他。(裴深言提供)
那次行程,最讓我敬佩的是他堅持走下輪椅,拄杖行走於狹窄崎嶇的太行山小徑,仔細巡訪蜿蜒曲折的「紅旗渠」。當時我只知道那是很長的人工渠道,在安陽附近的林州(舊稱林縣),對其歷史並不詳解;2013年7月才在蘇曉康《屠龍年代》讀到那處文革著名遺跡的描述:
──五四年派來的縣委書記楊貴,受「大躍進」氛圍激勵,萌發從山西引水的「狂想」,並鎖定漳水…。周恩來曾不無自豪地告訴國際媒體:「新中國有兩個奇蹟,一個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個是林縣紅旗渠。」…當年楊貴以曠古未有的「底層機制」(黨),組織十萬農民,一錘一鉚削平一千多個山頭,打通兩百多個隧洞,在太行山的岩壁上,開鑿長達一千五百公里的「引漳入林」工程…。紅旗渠1960年初元宵節開工,正是豫南爆發「信陽事件」(餓死一百萬人)之際,而豫北太行山上十萬民工炸山鑿洞,每天只有六兩糧食,形同苦役。…十年渠成已在文革高潮中,最得中央偏愛,誰敢與其爭鋒?──
我們走訪「紅旗渠」半個多小時,僅是其中一小段,未見全貌也未解詳情。在《屠龍年代》看到上述歷史悚然一驚,眼前也浮現陳映真慢行渠邊的身影。那趟河南之行,他未公開發言,堅持拄杖走訪「紅旗渠」,也許是以他常強調的「實踐」—如他當年在台灣街頭抗議奔走—,腳踏實地去見證那個「人定勝天的神話」。他了解文革歷史,也許早知「紅旗渠」由來。但他是否知道「十萬民工炸山鑿洞,每天只有六兩糧食…」?比照他領導台灣勞工抗議資本主義的剝削,社會主義民工「每天只有六兩糧食」豈不也是剝削?──如果他早已讀過,行走其間是何種感懷?也會極感心疼與痛心吧?…
「我讓這些嘴為我說話」
然而我讀到那份「紅旗渠」史料時,陳映真已臥病在床,無法回答任何問題。2006年10月之後,他所有的思想都封存於「大頭」之內;一向言語俐落、辯才無礙的陳映真,只餘「淒慘的無言的嘴」。
在文字的戰場上,陳映真一直是勇往直前的。我與許多識與不識的文友,都不太欣賞他中年之後「意念先行」的小說,也不完全認同他對現代主義與美國帝國主義的批判。但他屬牛,有一股強硬的牛脾氣,堅持宣揚其理念捍衛其理想,身經百戰從不氣餒,飽受批判始終不悔,失去所有不改其志,也因而贏得一批死忠「陳粉」的敬仰與追隨。放眼當今文壇,與他同輩的作家中,具有這種性格特質與人格魅力者幾稀。而既能寫小說,散文,論述,訪談,報導文學,又能創辦雜誌、出版社,還能在社會出現重大爭議時挺身而出,撰文聲援,走上街頭領導抗議…;除了陳映真,沒有第二人。
1988年4月,陳映真還在辦《人間》雜誌並兼「人間」出版社發行人,親自「總校訂」《陳映真作品集》十五卷出版。一個五十歲作家為自己出版小全集,在現代文學界也是絕無僅有的。
他去北京後,「人間」出版社由他的支持者與追隨者繼續主持,近兩年增補他後期作品,預定2017年11月出版《陳映真全集》,據說有二十多卷。在「淒慘的,無言的,嘴」的悲涼情境中,我幻想著陳映真如能為這套記錄他一生心血的全集寫序,也許會以〈淒慘的無言的嘴〉裡引用的莎翁名句作結:
──我讓你們看看親愛的該撒的刀傷,一個個都是淒慘的無言的嘴。我讓這些嘴為我說話。──
不知遺稿是否有一卷《關於「民主台灣聯盟」案》?
不過,我還幻想(或等待)著,也許再過幾年,《陳映真全集》會有增訂版。──這當然需要麗娜費心整理他的遺物。
2006年初夏傳出他與麗娜將遠行北京後,黃春明夫婦約我5月27日傍晚去尉天驄家為他們餞行,一起提前過端午節。陳映真神情落寞,吃得少,話也少,麗娜倒還能開朗的聊些搬家的事,說前一陣子快累垮了,「整理衣物打包好麻煩,他的書和資料又那麼多,好不容易一星期前託海運寄走了…。」
我們紛紛讚美著麗娜:妳真是能幹啊;辛苦妳了呀;永善幸虧有妳啊…( 我們一向叫他本名)。永善只靜靜聽著,眼底臉上都是微笑。那微笑不止是笑,而是說不出口的感激。──後來的十年,麗娜更為辛苦,永善的感激也更說不出口了。
吃完粽子後,接近告別時刻,天驄突然閒閒問道:
「永善,你有沒有看季季在印刻的專欄啊?」
永善略顯驚愕的「哦—」了一聲。
「看了,」他低沉的說,「看了一些。」
那時,我在《印刻文學生活誌》的專欄「行走的樹」發表至第五章〈我的再生母親—走進林海音的第一個客廳(下)〉,已寫了阿肥、陳述孔、蒙韶、陳映真、楊蔚等1968年「民主台灣聯盟」案相關的幾個人與事。
在那之前,沒人寫過那個案子。也許都在等聯盟的精神領袖陳映真出手。三十多年過去,仍然沒人寫,我這個深受其害的邊緣人,決定把我與楊蔚親歷的碎片撿起來,試著拼湊那段歷史的一些空白。──雖然,我知道我的能力是不足的。
陳映真1975年7月出獄後,1979年10月3日曾二度被捕,次日獲釋。在那個戒嚴年代,他獲釋沒幾天即寫了〈關於「十.三事件」〉,發表於當月的《美麗島》雜誌第三期,鉅細靡遺敘述了被捕,抄家,問訊,獲釋,美國友人營救的經過。然而,1968年初夏他與三十多位友人被捕的大案,以及七年牢獄生活之種種,不是更該寫一本細說分明的書嗎?他卻連一篇像〈關於「十.三事件」〉的散文也沒有。即使後來解嚴多年,他仍深藏著「民主台灣聯盟」案的祕密。文藝界友人不免私下討論「為什麼他不寫?」有人說,因為涉及與日本的外交關係。有人說,跟美國也有關係。還有人說,也許寫了,生前不要發表。…那些猜測都無解。有人對他有不解,有人背後批判,只是沒人打破砂鍋問到底。
在天驄家那個餞別的夜晚,他的閒閒一問彷彿是婉轉點醒,又彷彿是有意側擊。永善聽出話中有話,轉過臉,深沉的看著我:
──等妳全部寫完,我會寫一篇回應文章。──
在台灣,那是我們三家老友最後一次相聚。永善對我說的那句話,不僅讓我感動,而且抱著很深的期待。他會怎麼回應?會怎麼寫我們這些人?尤其是「民主台灣聯盟」案,黃春明多次提到陳映真對他的好:「他知道我要養老婆孩子,不想害我,所以沒找我參加…。」尉天驄則在懷念姚一葦的文章中說:「黃春明也被傳訊一天,我則受到保護。」天驄姑父任卓宣是反共理論權威,永善當然沒找他加入「幼稚形式的組織」。我是那個被永善形容為「布建為文教記者的偵探」楊蔚的妻子,他怎沒考慮楊蔚也要養老婆孩子?…
案發三年後,我與楊蔚離婚。其後三十多年來,我們經過多少轉折有過多少合作?最特別的是,1988年我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邀他開闢「陳映真專欄」,一月十三日蔣經國去世,「人間」副刊並未撤其專欄,十四日照樣發表他〈歷史性的返鄉—送何文德與他的老兵返鄉探親團〉;一月十五日還接著發表其《悼念的方法》,寫他記憶裡「蔣經國先生的三種影像。」…‥2006年「行走的樹」專欄最後一章〈暗屜裡的答案〉,也是特為永善定的篇名;希望他寫出另一版本的〈暗屜裡的答案〉。
9月專欄結束後,我把第六章至十二章影印了一份,託朋友帶去北京給永善。如果他的回應文能收入《行走的樹》一書,將能彌補我的不足,使那段歷史更為完整。如果他能寫出更多「民主台灣聯盟」案的詳情,這個懸疑三十多年的,台灣近代文學史上最大的白色恐怖案,也許就能真相大白…。
遺憾的是,朋友抵達北京時,他已第一次中風。然後是十月第二次中風昏迷。然後是臥床十年。──沒有等到他的「一篇回應文章」,成了我的最大遺憾。
2016年12月1日,他的告別式在北京舉行;12月31日,他的紀念會在台北舉行。2017年1月7日,《人間》雜誌等老同仁為他舉行「悼念陳映真—左翼的追思」;3月3日還有一場「追思陳映真文藝晚會」,有朗讀與劇場,頌詩;胡德夫、楊祖珺、林生祥等人歌唱;最後合唱則是〈我們為什麼不歌唱〉…。身後哀榮如此綿長,確然仍是「海峽兩岸第一人」。
麗娜11月25日即回到台北,全程參加前兩場追思會。陪母親過完年,她就要再去北京,因為「還有很多東西要整理。」這確是麗娜的重責大任;只有她知道2006年從台北運去多少永善的東西。那些東西來不及好好整理,麗娜就陪永善在醫院住了十年。永善的日記(如果有),筆記,書信,未完稿,演講稿…,都是珍貴的「陳映真文學遺產」。假以年月,也許能夠如我所幻想(或等待)的迎來《陳映真全集》增訂版。──不知其中遺稿是否有一卷《關於「民主台灣聯盟」案》?
陳映真的骨灰,據說遵其遺願與黃河同遊。聽說麗娜留下一些與她相伴。那麼,麗娜埋頭整理他的遺物時,永善仍然陪在她身邊,臉上的微笑依然是說不出口的感激。
(下)(全文完)
(本文刊於2017/02/07中國時報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