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入選2016第六屆新北市文學獎玩字時代徵文－成人組」
我人生最早的一張畫，或許是兩歲多時。
那天應該有藍藍的天，潔白的雲，風很輕，陽光很柔和，幾隻小鳥在龍眼樹上吱喳個不停。我拿著樹枝蹲在門口埕的泥地上塗鴉，畫的也許是一朵花一片葉子，一棵樹或一個人；轟隆隆的聲音從遠方傳來，由小漸大，模糊變清晰，我抬頭望了一下天空，一架飛機從頭頂上方迅速飛過。父親正巧經過。五十多年之後，他說：「當時妳立刻在地上畫出飛機的樣子來。」
我自己對畫畫最早的記憶卻是小學一年級。導師說：「明天下午放學後，你留下來代表班上參加學校的畫圖比賽。」
那次畫圖比賽的題目是「保蔗運動」。當時台灣糖業正興盛，嘉義雲林一帶的綠野平疇到處種植甘蔗，遠遠望去如綠色海洋，隨著風起伏。為了運送甘蔗，大林糖廠的五分車鐵路沿著灣尾坑溪南岸鋪設，終點設在梅山鄉「華山路」附近(當地人直接將地名叫做「車頭」)。我曾跟著住在「車頭」的同學去看小火車。當小火車滿載甘蔗，冒著煙馳過廣袤的田野時，一些孩童追在火車後面跑，趁車輛轉彎，速度慢了下來，迅速衝至火車旁抽出一根根甘蔗，轉身飛奔至樹林深處啃食，啃得滿嘴渣沫，蔗汁甚至沿著嘴角流下來。這是我對甘蔗最深刻的印象，我把它畫了下來。
我沒有入選。事後導師叫我去他家，那個在學校操場邊的日式宿舍。師母煮了幾道菜，吃飯時，導師說了一些勉勵的話：「美術老師說你畫得不錯，只是題旨不合。」什麼是題旨不合？我不懂也不在乎，我的嘴裡含著導師夾給我的荷蘭豆，不敢吃，又不敢不吃。
小學三年級，我再次參加學校的校園寫生比賽，兩週之後升旗典禮上公布比賽成績。我既期待又緊張，直挺挺站著，雙手緊緊貼著百褶裙，手掌心微微沁出汗來。教務主任依著年級唱名，被叫到的同學依序走上升旗台，面向全校師生排成一列，等候校長頒獎；一年級、二年級，終於輪到三年級，「第一名某某某，第二名…..」，教務主任吐出世上最熟悉的聲音，我興奮得快步跑上司令台。過後，美術老師李耀村把各年級獲獎的同學集合在一起，利用星期六下午與假日到學校練習。我又在所有課本的空白處，畫了許許多多歌仔戲人物，因為每逢有廟會節慶時，祖母總牽著我的手，走一小時的山路到街上看歌仔戲；我又十分著迷陳定國的古裝漫畫，一有時間就畫，畫皇甫少華與孟麗君，畫樊梨花與薛仁貴…。
當時還流行白瑩姊姊圖畫卡，母親給我的零用錢，除了偶而租些陳定國漫畫、王子綜合半月刊外，就全花在白瑩姊姊身上。白瑩姊姊著色卡大小大約是作業簿本展開，已用線條描好了風景、花卉或動物的輪廓，購買者只要塗上顏色即可。
白瑩姊姊著色卡之所以迷人，應該與她設有優選、佳作、入選等獎項有關；每當我把精心著色的圖畫卡寄出，就如作者投稿時的心情，天天期待著，期待收到白瑩姐姐寄來的精美獎狀。那陣子我們姊妹睡覺的房間，牆上貼滿了我的獎狀。
國中時，我依然是畫畫比賽的班上代表，漫畫、水彩經常得獎。二年級時，美術老師是學西畫的紀宗林，紀老師身高約170公分，剛退伍，留著長長的瀏海蓋住半張臉，時時甩一下頭髮，在我們眼中有點前衛又嬉皮。第一堂課時，紀老師一手抱著鮮花，一手拿著花瓶走進教室來。自我介紹後，他把鮮花插進花瓶，撥撥弄弄後，叫我們開始動筆。
我的那張靜物寫生深獲紀老師讚賞，被選為校隊，將代表學校參加縣的比賽；比賽前兩週紀老師帶我們到梅山公園寫生，算是臨時抱佛腳的訓練。
縣比賽的地點在嘉義中山公園，領到畫紙後，我沿著步道繞行公園，想尋找一處理想寫生地點。經過其他學校多位選手身旁，發覺他們有畫架、許多枝水彩筆、透明水彩，動作熟練沉穩，一望即知訓練有素，有很好的基礎。而我們偏鄉的孩子草草成軍，只有一盒十二色王樣不透明水彩，兩三枝水彩筆，用一塊木板擱在腳上當畫板，高下立判。那次我們成績不佳，我的小小失落感，竟因能去嘉義市，能觀摩到透明水彩與不透明水彩間，完全相異的表現方法消失不見。
那樣的我對繪畫是有一些熱情與想望的，可惜高職讀了工業學校，從此畫畫於我如天邊漂浮的雲，被現實的風越吹越遠。
前些時候，回到山上老家，當年我們姊妹住的房間，牆壁糊了一層又一層的壁紙，隨著老屋的破敗，壁紙一層層脫落，露出小學五年級我畫在牆壁上的日本女星吉永小百合。那年新年前夕，父親從農會帶回一本月曆，每一張都是當時家喻戶曉的明星，其中吉永小百合最是清新甜美，所主演的電影都是鼓勵大家，就算身處貧窮，依然要對未來樂觀，努力向上。十二歲的我選擇畫她，或許已感受到她那種堅毅卓絕的力量，也或許只是單純喜歡。
父親這一輩子，不曾提過我們小時候發生的任何事，那天午後，當陽光斜過老屋天窗，照到牆壁上的吉永小百合時，父親忽然說起我兩歲多時的往事；埋藏心裡多年的絲絲絡絡被牽動了，也許現在重拾畫筆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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