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一年多,父親仍天天追問我:「你媽媽去了哪兒?」但不知從何時何日他開始改口:
「女兒,我要回老家去住,老家有三十幾畝地,等我回去處理。」
「女兒,我是三代單傳的獨苗,我要守住爹娘的祖家。」
他說這些話是二零零八年,距離當年他離開山東來台灣,整整六十個年頭。
小時候,父親不太提爺爺奶奶,彼時我念空軍子小,住眷村,無論同學或同伴,很少有爺爺奶奶,所以並不奇怪。但到了中學,班上大部份是本地人,個個都有爺爺奶奶,我才開始搖著父親的手追問:
「爺爺奶奶呢?你不想念他們嗎?」父親總是臉朝天,嘆口氣:
「他們永遠活在我心中。」
活在心中?那是移居天堂了?
等我再大,再大,才知道父母都有親人、有老家,只因戰爭成了失親、失根的一代。欲靜止的小樹焉能抵擋政治風暴的來襲?年老的爺爺奶奶焉能等待未及行孝的獨子?只是為什麼,已經失智多年的父親,偏偏就忘不了那早該回卻未能回的家?
父親曾開心地告訴我,老家隔壁住著三爺爺,是個武秀才,三爺爺的媳婦二嬸子愛聽戲,全村子就他這個十歲小孩上高小,能讀書識字, 所以總是請他去念唱本,念一會兒,二嬸子請他歇歇、喘喘、吸口煙。所以他很小就會抽煙。
父親不知道我曾和兄弟替他回老家修爺爺奶奶的墳,踩踏過早已分配給別人的田地,看過他一心要去住的祖家,斷垣內是一片荒草地,唯一倖存的小屋,放著爺爺奶奶用過的簡陋農具,也已半塌。
這祖家怎麼住?我怎能留住歲月的臉?
我無法解釋時光之針如何穿越層層繁複的人生,只能展開迂迴對話:
「抗日勝利後,你的老家已被八路軍『解放』,你回不去。之後,國民黨失去整個江山,你跟隨工作單位到了台灣六十年,老家被……」
父親一個勁兒地搖頭:「哪來的共產黨,你別亂編故事耶!」
原來和失智老人對話,真是一池混沌。
哥哥的女兒從美國回來探視曾拉拔她長大的爺爺。剛見面,她熱情擁抱父親,父親有些遲疑且退縮,接著姪女堆起滿臉笑容,滿懷期待地問:
「爺爺,我是誰呀?」
「你是你呀!」父親技巧地躲過記憶測試第一關。
「我是誰的女兒?」
「你當然是你爸爸的女兒。」在一旁的我,真想替父親的犀利按個讚。
姪女仍不放棄:「那我爸是誰?」父親困窘萬分地丟下一句:「別管他是誰了。」
我替父親捏把汗,總算勉強維持住他僅有的自尊。從此,我和父親間很少出現這種開放式問句。
此時,父親轉過頭來又說:「女兒,我很老了,就快……唉,你知道的……反正快讓我回去,免得將來替你添麻煩。」
我揣測他未說出的意思,拍拍胸脯承諾:「時候到了,我一定帶你回去。」但每天無數次的承諾並未能解除父親的焦慮。
弟弟、姪女、外子,一個一個都在父親腦海中失去地址,再也呼喚不出來,我自己還能在他心中住多久也無把握,於是我開始寫信,像炊煙在染色天空揮灑,一封接著一封。
信都是這樣寫的:
「寶光(父親的名字)伯伯,我是您姪兒,自從您離家之後,我就替您守著老家,用心維護原來三合院的樣貌,您以前住過的東屋還在,院裡那棵老槐樹未經人世,也不懂人事,依舊茂盛。立春之後,我在祖家田地種上棉花,現在已是大暑時期,葉間開滿白花,在太陽底下曬著。等過了霜降、立冬就該收成了。您老人家請安心住在溫暖的台灣,老家一切由我打點,完全不用您操心。晚輩蔡士憶鞠躬」。
信封的收件人是父親,寄件地址是中國山東省聊城縣蔡家莊184號,我貼上郵票,蓋些章,真像是從對岸繞山、沿河走了好多波折路,才姍姍來到的家書。然後,我擺一張驚喜的面孔,揚起手上的信,調高嗓門,好似準備好鑼鼓,在父親面前演一齣戲:
「爸爸,今天您老家有信來啦!快拆開看看,有什麼大事發生?」
父親興奮不已,雙手微微顫抖地撕開信封,開始大聲朗讀來自家鄉的消息……他一讀再讀,清瞿的臉讀成了杏桃,隱藏著甜蜜。
最後他慎重其事地對我宣達:「老家有人照顧,我不用回去了。」
這每天一封的信似乎有效,父親真的不再要求回祖家了。
但諾言不得輕許,時間到了,我得送他回去,至於怎麼送法,我還不知道。站在窗前,我嘆了口氣,望夜空一輪照古又照今的明月,默默祈求它為父親的未來準備圓滿吧。
(本文刊於2016/8月號 幼獅文藝「不盡冬話」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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