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流金
白髮皤皤的母親從客廳櫥櫃裡取出好幾大卷尚未裝裱的水墨畫，那是她以前的國畫作品，她要我幫忙整理並挑選幾幅留作紀念。
母親六十三歲那年夏天，奶奶以九十高齡過世，身兼職業婦女的母親得以卸下長年照顧婆婆的擔子；她說我們六姐弟都已成年， 父親也將他的退休生活安排得逍遙閒適，現在她想學點自己喜歡的事情，等過兩年退休後能夠有個寄託。母親想學水墨畫：「小時候，我爹練毛筆字時，要我在旁邊幫他磨墨，他怕我無聊，就拿幾張紙頭，讓我跟著學書法，我寫著寫著就開始亂畫，家裡養的花、鳥、魚，還有小貓小狗啊，看到什麼就畫什麼。我爹每次看到我的塗鴉，都誇說這丫頭有天份，將來一定是個大畫家！」
這段童年往事母親已述說過多次，再次追憶時，她仍眼底閃光，嘴角帶笑，讓我彷彿看見半個世紀以前，一個紮著兩條麻花辮子的小女孩，依偎在慈父身旁，望向遙遠的雲天，她有一個美麗願景，正等著用彩筆去細細描繪。
母親在二十一歲時隨夫家從北京避難來到台灣，從此不僅要侍奉公婆、教養六個兒女，後來還外出工作以改善家計。數十載光陰匆匆流逝，母親夢中的彩圖雖在柴米油鹽和牘案勞形中一點點褪色，然而她在為家人裁衣裳、織毛衣及做棉被套、繡桌巾等活計裡，用心設計花樣，展現創意，每件成品都獨具美感。母親摘下雲端的彩虹在日常生活裡鋪陳渲染，她從未放棄童年的夢想。
辦完奶奶的喪事，母親要我打聽到哪裡學畫比較方便，更希望能有個伴陪她一起學習。身為長女，我格外了解母親熱切渴盼的心情，不禁脫口而出：「我陪妳！」卻又掩不住心虛：「媽，我只會亂畫。記得不，以前我的美勞作業全靠妳幫忙才能交差的。」母親說：「當然記得，妳上初中的時候，美術老師看妳的作業畫得還不錯，就選妳代表班級參加學校的美術比賽，妳嚇壞了，我只好到學校去跟老師解釋道歉，還好老師沒有計較，另外選了別的同學，妳才逃過一劫。」聊起我昔日的糗事，母女倆笑成一團，我抹抹眼角，決心要陪母親圓夢：「好吧，人家是陪公子讀書，我就陪太后學畫吧。」
經過多方打聽，我得知位於館前路的中國青年服務社有水墨畫教學課程；母親的辦公室就在附近，週六中午下班後步行十分鐘就可到達教室，下課後，她仍可照平時搭5路公車回永和住家；徵得母親同意後，當年暑假過後我們就開始正式上課，第一期的課程即是畫四君子：梅蘭菊竹。
學畫一段時日了，母親按照進度已經在練習畫菊，我的蘭花作業卻還沒有著落。一個禮拜天，我着急的跑回娘家請母親示範蘭花的畫法。我拿著一管毛筆有如舉著一把鋤頭般：「媽，為什麼妳的蘭葉能畫出老師所說的鳳眼，我畫的不是雞眼就是龍眼!」
「畫畫不能著急，先把心放安靜。來，我用宣紙畫一次給妳看。」
母親將我倆習畫的一疊報紙推到餐桌角落，再把一張宣紙展開舖平在國畫專用的黑色墊布上，左手輕按宣紙邊緣，右手拿毛筆沾上墨汁及清水調勻後，從宣紙左下往右上畫出一條細長弧狀蘭葉，墨色較濃。第二筆從第一片蘭葉根部左側向上畫，再徐徐轉左下呈倒U形收尾，這一片葉子最長，墨色由濃漸淡。第三筆在前兩二片葉子根部的中央斜向更左再畫一小片蘭葉，由細轉粗再轉成葉尖收筆，這一小片葉子墨色最淡，因為它的根部是穿過第二片葉子下方交叉而過，因此形成一個美麗的鳳眼。母親微笑地望著我：「這三筆是基本功，妳先練熟三筆一氣呵成，再添幾片葉子，最後加幾朵小花就是一幅小品素心蘭了。」
我蹙眉搖頭：「知易行難啊！」
「別皺眉頭，好好的鳳眼變成三角眼了！」母親靈機一動似的說：「幾個女兒只有妳的眼睛長得像我，來，妳當成是畫媽媽的眼睛試試。」年過六十的母親仍有一雙好看的鳳眼，望著她鼓勵的眼神，默想她剛才安靜專注的姿態，我屏氣凝神再試畫三筆。
「成功了，有漂亮的鳳眼了！」我像個孩子般興奮的雀躍起來。
這大概是我懂事以來首次肯定「鳳眼」的美麗。少女時，我曾向母親抱怨，為什麼弟妹們都像父親是大眼睛、雙眼皮，偏我這大姐生就一雙單眼皮？
母親說：「單眼皮有什麼不好？我們是古典美人丹鳳眼，中間圓，眼尾翹，有人還要把眼尾用眼線筆往上描呢。」
「可我還是要畫雙眼皮的眼線好不好！」愛美的我猶自不滿意嘀咕著。當時沒能體會出母親是在安慰我，真是年輕不懂事。
母親說：「妳回家以後照著這樣畫，就可以交功課了。」「好的，禮拜六見，這次上哪家館子呢？」我愉快地捲起畫稿步出娘家，口裡哼著小曲：「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啊！一晃眼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兩年，每周六中午下班後，我先與母親碰頭，一起吃頓午飯再攜手去上課。我倆一邊吃飯一邊閒話家常，肚腹飽足之餘，一周的疲憊也得到抒解，因此每個週末上班時，想到與母親的午餐約會，我就會在內心輕唱起來；然而想到畫作作業還沒有完成，又要交白卷時，不由得暗自慚愧。老師是位溫文儒雅約莫七十出頭的老先生，他經常為我打氣：「畫得好比畫得快要緊，下禮拜再交沒關係，媽媽倒是很勤快又畫得不錯哦。」母親聽了很開心，還不忘為年逾不惑的我說話：「她們年輕人事情多，時間不夠用。」老師語帶讚許的說：「我從學校退休以後教畫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看到母女檔來學畫，而且感情像好朋友一樣，真教人羨慕。」同學中有與母親差不多歲數的媽媽也頻頻頷首，母親只含蓄微笑，然我知曉她內心的那份欣慰。
母親退休以後，改到永和區國父紀念館的長青班繼續學畫，我也結束了兩年的「陪畫任務」。雖然學畫成績不佳，受了母親的影響，開始對藝術產生濃厚的興趣，因此，每周六我便到歷史博物館去擔任志工，藉以親近及學習藝術文物。不需再為習畫作業傷腦筋，雖然鬆了一口氣卻有著莫名的悵然，這段母女倆每周的共學時光，是我婚後與母親難得獨處的親密時刻啊。
母親的水墨畫從最初只有墨分五彩的單色小品，逐步邁入大幅的彩墨畫作。大張的宣紙上掛著成串的紫藤，蝴蝶在其中翩遷飛舞，還有暗香疏影的老梅、悠遊在水草裡的錦鯉、富麗吉祥的牡丹……後來更發展到山水風景，在在蘊含著母親十多年成長的筆痕墨跡，不僅贏得大家的讚歎，更令人感動的是她那份為了圓夢而堅持的學習精神，及向自我挑戰的毅力。
歲月不饒人，母親終究因連續兩年置換人工膝關節而停止了學畫，彼時她已接近八十高齡，畫作也積累成堆。雖因行動不便無法持續學畫略感沮喪，樂觀的母親倒自我寬慰說正可趁空整理畫作，去蕪存菁，經過篩選留下來的就給孩子當作紀念。購置新屋的大妹、裝修舊居的小弟及在國外的三妹，陸續挑選他們中意的畫作帶回家佈置。我看著他們歡喜選畫的模樣，有一份難言的欣悅與感傷，我跟母親說不急著挑，我要等她再次提筆的新作。
我將紙卷一一緩緩展開，一張層巒疊嶂的山水畫，半山腰有一株點點紅花怒放的小樹，彷彿是母親攀越重重高山站在那裡，微笑地俯視她曾經努力行走過的蜿蜒小徑；如今，我也是花甲之年，我要陪著母親在人生旅途繼續欣賞沿路靜美的風景。
「怎麼不選畫在發獃？」母親的聲音打斷我的的思緒。冬至剛過，北台灣難得的午後冬陽從陽台斜斜灑入客廳，展開的畫紙舖上一層淡淡金光，讓我的雙眼有點模糊。母親，我在咀嚼與妳共度的那段私密時光，那美好的金色回憶已足夠我回味一輩子了……。
水墨流金
白髮皤皤的母親從客廳櫥櫃裡取出好幾大卷尚未裝裱的水墨畫，那是她以前的國畫作品，她要我幫忙整理並挑選幾幅留作紀念。
母親六十三歲那年夏天，奶奶以九十高齡過世，身兼職業婦女的母親得以卸下長年照顧婆婆的擔子；她說我們六姐弟都已成年， 父親也將他的退休生活安排得逍遙閒適，現在她想學點自己喜歡的事情，等過兩年退休後能夠有個寄託。母親想學水墨畫：「小時候，我爹練毛筆字時，要我在旁邊幫他磨墨，他怕我無聊，就拿幾張紙頭，讓我跟著學書法，我寫著寫著就開始亂畫，家裡養的花、鳥、魚，還有小貓小狗啊，看到什麼就畫什麼。我爹每次看到我的塗鴉，都誇說這丫頭有天份，將來一定是個大畫家！」
這段童年往事母親已述說過多次，再次追憶時，她仍眼底閃光，嘴角帶笑，讓我彷彿看見半個世紀以前，一個紮著兩條麻花辮子的小女孩，依偎在慈父身旁，望向遙遠的雲天，她有一個美麗願景，正等著用彩筆去細細描繪。
母親在二十一歲時隨夫家從北京避難來到台灣，從此不僅要侍奉公婆、教養六個兒女，後來還外出工作以改善家計。數十載光陰匆匆流逝，母親夢中的彩圖雖在柴米油鹽和牘案勞形中一點點褪色，然而她在為家人裁衣裳、織毛衣及做棉被套、繡桌巾等活計裡，用心設計花樣，展現創意，每件成品都獨具美感。母親摘下雲端的彩虹在日常生活裡鋪陳渲染，她從未放棄童年的夢想。
辦完奶奶的喪事，母親要我打聽到哪裡學畫比較方便，更希望能有個伴陪她一起學習。身為長女，我格外了解母親熱切渴盼的心情，不禁脫口而出：「我陪妳！」卻又掩不住心虛：「媽，我只會亂畫。記得不，以前我的美勞作業全靠妳幫忙才能交差的。」母親說：「當然記得，妳上初中的時候，美術老師看妳的作業畫得還不錯，就選妳代表班級參加學校的美術比賽，妳嚇壞了，我只好到學校去跟老師解釋道歉，還好老師沒有計較，另外選了別的同學，妳才逃過一劫。」聊起我昔日的糗事，母女倆笑成一團，我抹抹眼角，決心要陪母親圓夢：「好吧，人家是陪公子讀書，我就陪太后學畫吧。」
經過多方打聽，我得知位於館前路的中國青年服務社有水墨畫教學課程；母親的辦公室就在附近，週六中午下班後步行十分鐘就可到達教室，下課後，她仍可照平時搭5路公車回永和住家；徵得母親同意後，當年暑假過後我們就開始正式上課，第一期的課程即是畫四君子：梅蘭菊竹。
學畫一段時日了，母親按照進度已經在練習畫菊，我的蘭花作業卻還沒有著落。一個禮拜天，我着急的跑回娘家請母親示範蘭花的畫法。我拿著一管毛筆有如舉著一把鋤頭般：「媽，為什麼妳的蘭葉能畫出老師所說的鳳眼，我畫的不是雞眼就是龍眼!」
「畫畫不能著急，先把心放安靜。來，我用宣紙畫一次給妳看。」
(圖片:張知禮)
母親將我倆習畫的一疊報紙推到餐桌角落，再把一張宣紙展開舖平在國畫專用的黑色墊布上，左手輕按宣紙邊緣，右手拿毛筆沾上墨汁及清水調勻後，從宣紙左下往右上畫出一條細長弧狀蘭葉，墨色較濃。第二筆從第一片蘭葉根部左側向上畫，再徐徐轉左下呈倒U形收尾，這一片葉子最長，墨色由濃漸淡。第三筆在前兩二片葉子根部的中央斜向更左再畫一小片蘭葉，由細轉粗再轉成葉尖收筆，這一小片葉子墨色最淡，因為它的根部是穿過第二片葉子下方交叉而過，因此形成一個美麗的鳳眼。母親微笑地望著我：「這三筆是基本功，妳先練熟三筆一氣呵成，再添幾片葉子，最後加幾朵小花就是一幅小品素心蘭了。」
我蹙眉搖頭：「知易行難啊！」
「別皺眉頭，好好的鳳眼變成三角眼了！」母親靈機一動似的說：「幾個女兒只有妳的眼睛長得像我，來，妳當成是畫媽媽的眼睛試試。」年過六十的母親仍有一雙好看的鳳眼，望著她鼓勵的眼神，默想她剛才安靜專注的姿態，我屏氣凝神再試畫三筆。
「成功了，有漂亮的鳳眼了！」我像個孩子般興奮的雀躍起來。
這大概是我懂事以來首次肯定「鳳眼」的美麗。少女時，我曾向母親抱怨，為什麼弟妹們都像父親是大眼睛、雙眼皮，偏我這大姐生就一雙單眼皮？母親說：「單眼皮有什麼不好？我們是古典美人丹鳳眼，中間圓，眼尾翹，有人還要把眼尾用眼線筆往上描呢。」
「可我還是要畫雙眼皮的眼線好不好！」愛美的我猶自不滿意嘀咕著。當時沒能體會出母親是在安慰我，真是年輕不懂事。
母親說：「妳回家以後照著這樣畫，就可以交功課了。」「好的，禮拜六見，這次上哪家館子呢？」我愉快地捲起畫稿步出娘家，口裡哼著小曲：「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
啊！一晃眼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兩年，每周六中午下班後，我先與母親碰頭，一起吃頓午飯再攜手去上課。我倆一邊吃飯一邊閒話家常，肚腹飽足之餘，一周的疲憊也得到抒解，因此每個週末上班時，想到與母親的午餐約會，我就會在內心輕唱起來；然而想到畫作作業還沒有完成，又要交白卷時，不由得暗自慚愧。老師是位溫文儒雅約莫七十出頭的老先生，他經常為我打氣：「畫得好比畫得快要緊，下禮拜再交沒關係，媽媽倒是很勤快又畫得不錯哦。」母親聽了很開心，還不忘為年逾不惑的我說話：「她們年輕人事情多，時間不夠用。」老師語帶讚許的說：「我從學校退休以後教畫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看到母女檔來學畫，而且感情像好朋友一樣，真教人羨慕。」同學中有與母親差不多歲數的媽媽也頻頻頷首，母親只含蓄微笑，然我知曉她內心的那份欣慰。
母親退休以後，改到永和區國父紀念館的長青班繼續學畫，我也結束了兩年的「陪畫任務」。雖然學畫成績不佳，受了母親的影響，開始對藝術產生濃厚的興趣，因此，每周六我便到歷史博物館去擔任志工，藉以親近及學習藝術文物。不需再為習畫作業傷腦筋，雖然鬆了一口氣卻有著莫名的悵然，這段母女倆每周的共學時光，是我婚後與母親難得獨處的親密時刻啊。
母親的水墨畫從最初只有墨分五彩的單色小品，逐步邁入大幅的彩墨畫作。大張的宣紙上掛著成串的紫藤，蝴蝶在其中翩遷飛舞，還有暗香疏影的老梅、悠遊在水草裡的錦鯉、富麗吉祥的牡丹……後來更發展到山水風景，在在蘊含著母親十多年成長的筆痕墨跡，不僅贏得大家的讚歎，更令人感動的是她那份為了圓夢而堅持的學習精神，及向自我挑戰的毅力。
(圖片提供:張知禮)
歲月不饒人，母親終究因連續兩年置換人工膝關節而停止了學畫，彼時她已接近八十高齡，畫作也積累成堆。雖因行動不便無法持續學畫略感沮喪，樂觀的母親倒自我寬慰說正可趁空整理畫作，去蕪存菁，經過篩選留下來的就給孩子當作紀念。購置新屋的大妹、裝修舊居的小弟及在國外的三妹，陸續挑選他們中意的畫作帶回家佈置。我看著他們歡喜選畫的模樣，有一份難言的欣悅與感傷，我跟母親說不急著挑，我要等她再次提筆的新作。
我將紙卷一一緩緩展開，一張層巒疊嶂的山水畫，半山腰有一株點點紅花怒放的小樹，彷彿是母親攀越重重高山站在那裡，微笑地俯視她曾經努力行走過的蜿蜒小徑；如今，我也是花甲之年，我要陪著母親在人生旅途繼續欣賞沿路靜美的風景。
「怎麼不選畫在發獃？」母親的聲音打斷我的的思緒。冬至剛過，北台灣難得的午後冬陽從陽台斜斜灑入客廳，展開的畫紙舖上一層淡淡金光，讓我的雙眼有點模糊。母親，我在咀嚼與妳共度的那段私密時光，那美好的金色回憶已足夠我回味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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