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小玉離婚,而且在一年之後改嫁給她洋老闆,我心裡的感覺,像是在草地上赤腳走路,突然踩到小石頭,「唉呀!」叫了一聲,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只是我不由得思索,或許,如果沒有當年的老人洞那一夜,這一切變故都不會發生。
小玉的前夫阿凱,是外子留美期間同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他還在攻讀博士的時候,小玉老早拿到碩士學位,在一家私人企業上班。台灣同鄉會內熟識的朋友偶爾開阿凱的玩笑,說他是個「吃軟飯」的傢伙,但外表開朗活潑的他似乎不在意,嘻皮笑臉地說,給老婆養可是很幸福的呢!
他們家是男主內,女主外,小玉下班回家,一盆熱呼呼的泡泡浴就等著讓她消除疲勞,接著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等著她開動;周末舉辦百樂餐(potluck)時,每家負責帶一或兩道菜到某位留學生家中聚餐,一定是由好手藝的阿凱下廚,小玉只要負責打扮得美美的出現,享用阿凱遞過來的一盤一盤佳餚就好。
當我們這些留學生太太拎著一籃籃衣物去洗衣房時,常見阿凱站在烘乾機旁的大桌子邊、比較陰暗的角落,快手整理著剛烘好的、他和小玉的衣服,聽到我們吱喳的說話聲,偶爾會抬頭跟我們笑一笑。
有次看到他在超市獨自採買雜貨,偌大的購物車裡除了特價的蔬果肉類,還有日常用品。和我一起去的另一位太太,看到放在他推車上的一盒衛生棉條,對阿凱驚呼說:「你真的好體貼喔!」阿凱聽了,臉上一紅,尷尬地快步離去。
「小玉上班很辛苦,我可不忍心讓她再操勞家務事了。」有一次聚會聽到阿凱這麼說,愛憐的眼光投向身旁的小玉。
儘管如此,我還是經常聽到小玉吐苦水。同齡之故,再加上都是在南台灣長大,小玉和我尤其有話聊,很多男人不懂的女人心情,我們都會互相傾訴。聽到別的太太誇阿凱是個體貼的新好男人,小玉就轉頭向我低聲說,她寧願像我們這些留學生太太一樣待在家,不必去上班。在美國公司上班壓力特大,沒有真本事和苦幹精神,哪有辦法生存?身心俱憊的時候,小玉不免感嘆:唸了七年博士班的老公,研究一直做得不順利,論文題目一改再改,何時才能拿到學位,找到好差事,讓她稍微休息一下呢?
阿凱應該也了解小玉的感受,所以周末的時候,常找我們幾對比較談得來的夫妻一起聚餐,要不就開車出遊,到公園釣魚、烤肉、野餐,幫老婆舒解工作上的壓力。像那次十月底的老人洞之行,就是他們夫妻安排的。本來阿凱只是提議去郊外踏青健行,後來小玉說她同事在老人洞有棟小木屋,出租給朋友過夜只須付個微薄的水電清潔費。
老人洞(Old Man’s Cave)位於美國俄亥俄州東南部,是個州立風景區。外子和我久聞此地風光秀麗,有清幽的步道和瀑布可尋訪,於是很快答應了他們的邀約,同行的還會有曹大哥夫妻及其幼子。
出發的前一個周末,我燉了可樂排骨,拿去給小玉嚐鮮。阿凱剛好出門慢跑,小玉請我進去坐坐聊聊。說到隔周要去的老人洞之行,她那一雙鳳眼,有如厚雲層中透出了晶亮的旭日光芒,語氣中帶著孩童尋寶般的興奮,說那地方環境優美,四周是楓林,後院有個露天按摩池,還說她老闆人真慷慨,願意出借。
喔,原來是小玉老闆的小木屋!之前聽她提過這人好幾次,而且一談起他,小玉就像廣告中剛換上新電池的兔子玩偶,笑逐顏開、勁量十足!
聽說,她那蓄著鬍子、有西恩康納來影子的老闆,雖已六十出頭,但勤於健身、善於保養,一點都不顯老態,子女長大離巢後,和老婆離了婚,目前單身住在郊區的一棟豪宅。據說十足的紳士樣態,平時對待女職員極為溫柔禮遇,會主動幫她們開門或提重物,同行時總說Lady first,開口不是Honey就是Sweet heart。不過在公事上卻也嚴格要求,表現不佳的員工,逃不過被辭退的命運。因此小玉總是戰戰兢兢,一方面自忖是外國人的身份,本來覓職就不易,另一方面希望多存點錢,好幫忙償還她和老公之前的留學貸款,因此加倍地認真工作。
小玉提過,老闆非常欣賞她在工作上的表現,還曾偷偷告訴我:
「他在我生日的時候,送我一大把香水玫瑰喔!」
「啥?其它同事看了不會講話嗎?」我睜大眼睛、不假思索地問。
她淺淺一笑,露出嘴角俏麗的小酒窩,說:「他當然是叫花店送來辦公室的,附上的小卡片只有我看到。」
講到這裡,她頓了一下,臉頰漾著如玫瑰般豔紅的光彩,繼續說:
「同事羨慕地問說是否老公送的,我就說是呀!」
接著過沒多久,西洋情人節到來,老闆一一分送給辦公室每位同事內裝一盒巧克力的袋子,感謝大家對公司的奉獻。
「可是我往袋內一看,卻多了一個繫著藍絲帶的淡藍色小盒子。趁著沒人注意,打開一看,竟是一條Tiffany手鍊!」這句話還帶著點微微抖音,好像她不小心發現了某個不該知道的秘密。
「那妳是怎麼想的?」嗅到一絲不尋常味道的我,想知道她對這事的解讀。
「我內心掙扎了很久,猜想老闆可能別有居心,但我又試圖說服自己,說這額外的禮物是我應得的,因為我上個月加班了好幾天,沒拿加班費,把老闆交代的案子圓滿完成,他高興得給了我大大的擁抱,還說:What would I do without you?」
這些事,小玉只敢告訴我,因為她知道阿凱一定會很不高興,更可能醋勁大發。
「別看阿凱這麼大個兒的人,他可是很小心眼的呢!」小玉舉例說,有次她加了薪,興高采烈地跟老公分享好消息,還說老闆大大讚美她兩句。阿凱就只「哼哼」兩聲,悶葫蘆般地埋頭扒飯、洗碗收拾,然後整夜坐在電腦桌前,啪拉啪拉地大聲敲打鍵盤。
她還說,只要她上班穿的衣物稍微花俏,或只是配上一條普通的項練,阿凱都會皺著眉頭問:「穿那麼漂亮去上班,是有應酬嗎?」後來她都只化淡妝出門,把想配戴的飾品先放在包包裡,車子駛離家門後才補上口紅和腮紅,戴上首飾。
難怪小玉工作上的事情,她都不在家中提起,只願和我訴說。我雖然覺得小玉老闆的行為似乎不妥,但想想或許是老美天性熱情慷慨,應該不至於對已婚的東方女性有非份之想吧?
「那手鍊呢?阿凱沒發現嗎?」我又好奇地問她。
「我鎖在辦公室的抽屜裡,上班時偶爾會戴起來。」小玉眼簾垂了下來,嘆口氣回答。她右手輕撫著左手腕,彷彿那裡就掛著那條鍊子。
掛在那裡的、是不是也會掛在心上?我不便再多說。也許,一切只是我多心吧!
老人洞之行那日,我們三家三輛車,往郊區行駛兩小時,然後停在一棟A字型的小木屋前。房子正面漆成淺藍色,背脊是白色,橫槓上層是個小閣樓,有扇白框日字型的小窗,一樓有個小臥房,客廳和餐廳連成一大間,設備簡單,乾淨清爽。
我興奮地在房子四周走一圈,圍繞在四周的是茂密的楓林,紅黃參差的楓葉交織成一幅金光燦爛的錦繡畫,美得令人屏息。而當瑟瑟秋風吹起,沙沙的葉片磨擦聲彷彿林間有人踩踏而來。空氣中飽含著清新、乾爽的芬多精,我深深吐吶甩甩頭,突然注意到遠處的楓樹下,停著一部車,暗紅色的車身,隱身在幢幢樹影間,不仔細看還真會錯過。
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到小玉吆喝著:「走囉!我們先去走一走,傍晚再回來泡按摩池。」於是我快步走到小木屋前集合,準備和大夥兒鍛練一下腳力。
此時,站在屋外等候的阿凱突然說:「誰在二樓?怎麼還不下來?」
我們往二樓窗戶望去,只見窗簾被風吹得鼓鼓的,看不清楚裡面;再數數人頭,只見曹大嫂牽著兩歲的兒子從屋內走出,帶上了門,他們是最後出來的,沒人在二樓啊!
阿凱皺著眉頭說:「剛剛明明看到二樓有人影啊!」我心中的一絲疑惑像那二樓的窗簾鼓動著,心裡感覺有點毛毛的,但又想到此君平日愛開玩笑,於是叫他別鬧了。
但他一臉正經地說:「真的,不騙你們!」
小玉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啐他:「你少嚇人了,走吧!」
快步前行時,走在後頭的我注意到,小玉還扭頭往二樓窗口望了一下。難道,她也相信阿凱說的,二樓有人嗎?
在丘陵地形般的老人洞山區,輕鬆健行兩個多鐘頭後,我們回到小木屋,男士們張羅晚餐,讓女士們先享受按摩浴池。所謂「張羅」,不過是把我們帶過去的火鍋料洗洗切切、丟進鍋裡煮熟罷了,這點小事兒還不至於難倒這些未來的準博士們。
太太們則換上泳衣,三個大人加上一個小孩兒,圓型浴池一點不顯得擁擠。在一片氤氳溫潤的水霧中,只覺彼此感情更加熱絡,在那按摩浴池的舒壓下,心底的話也像那氣孔噴出的水泡般噗噗湧出,談起在異鄉生活的甘苦。
曹大嫂問小玉怎會對這裡這麼熟?她愣了一下,答說,洋老闆曾邀幾位較熟的員工來烤過肉。
「那次原本可以攜伴的,可是阿凱彆扭得很,說和我的同事不熟,死都不肯一起來。」小玉幽幽地說。
又嘆了口氣,接著:「只要是和我工作有關聯的事,他都不想接觸……」
眼見她心情開始波動,我趕快岔開話題,問道:「這附近還有小木屋嗎?出門前我看到一輛紅車停在不遠處耶!」
小玉的臉,大概是給熱氣醺紅了,說起話來竟像是喝醉的人,有點含糊不清:「唔!真的嗎?ㄟ,我不知道耶……」接著,一半的臉下沉到水中,剩下鼻孔以上露出水面,然後閉上眼睛,好像不想再多說什麼。
吃完晚餐,玩了幾局撲克牌,大夥兒分配住宿的地方,決定把一樓的房間讓給曹大哥一家三口,二樓的房間─想到阿凱爬山前說的話,我和外子都推讓,說我們帶了睡袋,睡客廳就好。
小玉於是說:「小閣樓挺可愛的,那我和阿凱來睡!」
阿凱一聽,低聲道:「不好吧!我們都睡一樓打地鋪好了,反正睡袋都帶來了。」
小玉秀眉一豎,大聲說:「幹嘛呀!你是膽小鬼嗎?」說完抓起背包,咚咚咚地跑上樓,阿凱不得已,只好拎起背包,跟在後頭,口中唸唸有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那一夜,我裹在睡袋裡,翻來覆去睡不好,屋外颯颯風聲,吹得樹葉窸窸窣窣地,像是有人走來走去,隨時都有可能闖進來,二樓又隱隱約約傳來啪搭啪搭響……我緊閉雙眼,挨著外子,不敢睜開眼睛,怕那一屋子的黑暗會張開血腥大口把我吞噬下去,腦袋裡淨想著小玉老公的那句:「誰在二樓?」
寤寐輾轉之間,突然聽到「碰」的一聲,然後是阿凱的哀號。我和外子立即驚醒,曹大哥也打開了房門,面面相覷,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小玉衝下二樓,大喊:「阿凱受傷了,趕快幫我送醫急救!」
一陣慌亂之中,外子和曹大哥把阿凱從二樓扶了下來,只見他右手摀著頭,壓在前額的一條小毛巾擋不住汨汨流出的鮮血,表情扭曲到讓人完全認不出他原本端正的五官。小玉臉色發白,拎著背包跟在後頭下樓。我們很快決定由外子開車送阿凱和小玉到醫院去,曹大哥留下來陪我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和曹大哥夫婦都想了解,於是一起上樓查看。
閣樓不大,斜斜的屋頂下放了一張靠牆的雙人床,被子枕頭零亂散落,還殘留著剛剛緊張的氣息。兩張木椅靠著窗戶放,白色的窗簾還是一逕地飄呀飄地,好像秋風想透露點什麼秘密。在昏黃的燈泡下,看到靠牆床位的正上方一根小指頭一般粗的釘子,上面沾了血,看來怵目驚心。
我們推測,大概是阿凱疼老婆,讓她睡在靠外面的地方,好方便上下床,他則選擇裡面靠牆的位置。可是不知何故,他半夜爬了起來,一起身,頭便撞到斜屋頂上的那根釘子,受了傷。
可是,怎麼會有一根釘子露在外面呢?灰褐色的斜屋頂上插著一根灰黑色的釘子,誰都不會去注意到,更何況是在半夜漆黑的室內。
隔天一早我們回到家,外子已從醫院回來。據他說,小玉半夜喊口渴,阿凱好心要起身拿他背包裡的水瓶給她,沒想到迎面撞上屋頂上的釘子!
可憐的阿凱,住院兩周,回家休養後卻發現記憶衰退、無法集中注意力,研究進度因而大受影響,指導教授建議他暫時休學。小玉可能又要上班又得照顧阿凱,蠟燭兩頭燒,原本就苗條的身材看起來小了一號。
這期間我和曹大嫂數度主動關心,帶些食物和用品給他們,陪小玉聊一聊。她說阿凱的脾氣變得很壞,常常怪她幹嘛要到外面過夜、害他受了傷?還怪她只求工作表現,家事卻都做不好,是不是只想在老外面前風騷愛現?
「難道我不是為著這個家辛苦付出嗎?他怎麼可以說出這麼過份的話?」小玉嗚咽地說。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心疼、也為她感到不平。我猜,是否阿凱那一撞,不僅傷害到他的智能區,還破壞了他的感情知覺區,讓他說出那麼冷酷刺人的話來傷害他原本應該是最愛的人?
老人洞之行三個月後,阿凱回到台灣老家休養,小玉則因為老闆不放人,還留在工作崗位上。勞燕紛飛、又遠隔重洋,過了沒多久,阿凱主動要求離婚,並放棄了這邊的學位,在家鄉找到一份教書的工作,安定了下來。
到底為什麼有一根釘子突出在斜屋頂上?沒有人認真去追查過。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事發之後幾天,老人洞附近竟然因為遊客亂丟煙蒂而引發一場小規模的森林火災,那棟小木屋因而付之一炬!
老人洞那一夜發生的事,究竟是為長期陷入學業泥沼的阿凱拋出救命的繩索、還是為在工作上疲累且情感上迷惘的小玉找到了逃生口?這其中是否有人為因素的操縱、還是純粹命運的作弄,恐怕永遠會是個謎了!
【2015/1月份皇冠】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