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怪出生的時候,接生婆一見到他的模樣,「啊」地哀叫了一聲。
微顫的雙手將孩子遞給產婦看,那原本該是滿心歡喜的小婦人,頓時淚水如颱風期間的山洪沖刷下來,臉上五官閃避不了,模糊成一片。她的第一個念頭是:難道我前輩子做了殺人放火的事,所以老天派下這個小怪物作為懲罰?下一個念頭,已在心中盤算怎麼處理他。
做父親的聽見騷動聲,從門外衝進來,見到妻子懷中他的長子模樣,低沉哼了一聲,轉頭就走,一把掄起放在土角厝門邊的廚餘桶,到豬圈去餵豬。
見孩子的爸如此反應,做母親的愣了一下,淚水也倏地止住,一顆心彷彿給刺穿了好幾個洞,冷風咻咻地吹進來,把腦袋裡先前的念頭給凍住了。
「兒啊!看來只有阿母可以保護你了!」瞅著懷裡那個兔唇、扁平鼻、右眼發育不全,左手少了兩指,且兩腳長短不一的無助小生命,她輕嘆了一聲。
像是聽懂母親說的話般,小嬰兒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們管他叫阿怪,不給個正式的名字,也不報戶口,就當在路上撿到無人要的小貓般養著。母親說當初想叫他阿乖,要他乖乖不討人厭,順利長大就好;但是看他的模樣,大家叫著叫著,還是覺得叫阿怪比較合適。
長相不討喜,卻也是活生生的一個孩子。生命既然出現,一定有它自己可以存活的方式。
阿怪也一樣。襁褓時期雖不免因為生理反應而哭,但他總像是給人矇住嘴巴般地嚶嚶細哭,深恐遭人嫌惡般;如此小心翼翼,反倒讓人有些不忍。稍大之後更是不曾吵鬧掉淚,一向安安靜靜地躲在角落,用那只正常的左眼觀察周遭,更像是躲在椅子下的貓咪,不出聲,沒人知道那裡有生命在呼吸;偶爾出了聲,也只是咿咿呀呀的粗礪喉音,沒人聽得懂。
四十年前的台灣鄉下,人們只懂得靠老天吃飯,老天賞什麼就吃什麼,老天送來什麼就養什麼,整型矯正或特殊教育,從來沒有人聽過,也不會覺得有必要。農村裡食糧充足,也就將阿怪如米倉裡躲藏的小老鼠,一日一日地養大了。
他的活動範圍,因為行動不便而受限,拖著殘肢,他如老牛負重軛,蹣跚地在家裡幾個小房間打轉。唯一的社交活動,是轉到隔壁大堂叔或二堂叔家門口去張望,露出憨厚的傻笑,「啊啊」出聲打招呼,可是大家都當他是停在窗櫺上的一隻蒼蠅,不必理會,遲早會飛走。四合院的大門外,爸媽不准他跨出去,說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他能看到最遠的地方,是屋前曬穀場上方那一片無窮無際的穹蒼。當弟弟妹妹陸續上小學,父母下田去,家裡沒有人,他就像條被留守看家的忠狗,經常坐在屋簷下,手中握著從小習慣抓在手裡的一條黃得發黑的毛巾,抬頭盯著天空看那白雲蒼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人會去在意。
雖是頭一胎出生,長子該有的一切關注寵愛,阿怪都不曾享受過。每當外人來訪,父親總是拉著長得方頭大耳、健壯黝黑的大弟,說:「這是我大漢仔!甘有像我?呵呵!」巡水田和到鎮上的農會買肥料,都把他帶在身邊,當作接班人訓練。
二弟和妹妹也都是健康活潑的孩子,農閒之際,母親常把他們載在腳踏車上,一前一後,上街買東西、吃好吃的、看新奇的。兩個小的每次都會帶點心回來給大弟,三兄妹嘰哩瓜拉討論著農村外的花花世界,點心一口一口地塞入小嘴中,就沒人想到家裡還有另一雙耳朵和另一口嘴巴。
有一次,那五香口味的乖乖,奇特的香氣直衝到阿怪的鼻腔裡,像是耙子把他的胃腸又攪又翻。他忍不住,一跛一跛地靠了過來,大弟一把將他推開,說:「這你不能吃啦,吃了你會變更怪啦!」
哈哈哈哈,孩子們爆笑了出來,阿怪也跟著傻傻地呵呵呵,左眼笑瞇了,和從沒睜開過的右眼連成一條線,兔唇嘴裂得更開,一口發黃的亂牙像是亂葬崗。邊挑豆芽、邊看著孩子的母親皺了皺眉頭,拉起阿怪到廚房,給了他一塊維生方糖。
這日曬穀場停了一輛深藍色轎車,是隔壁大堂叔家的表弟,從台北開車帶著老婆和獨生女來到鄉下。那名叫小惠的小女孩,活像是阿怪偷翻妹妹借來的漫畫書裡看到的美少女模樣,穿著蓬蓬下襬的細花粉色洋裝,白色的紗邊短襪裹住兩條白皙長腿的腳踝,輕輕巧巧地塞進了紅色的亮面皮鞋裡。綁成馬尾的長髮,走起路來左甩右甩,精神極了;小小的鼻子長得尖挺,紅潤的雙唇像是在蜜裡面浸泡過,還帶點甜香味似的;大而黑亮的雙眸水靈有神,好奇地張望著這陌生的環境。在門外探頭探腦的阿怪,覺得她的眼神游移之處,彷彿有光線在流動,把原本陰暗狹窄的堂叔家正廳,照得亮晃晃的。
從來沒見過這麼體面好看的小人兒,阿怪看呆了,心裡好似有人在咚咚咚咚打大鼓,腦袋瓜像是天上飄浮移動的白雲,魂魄彷彿離了身,在小惠的四周繞呀繞地。空氣中充滿了欲望的張力,猶如一隻隱形的魔手,把阿怪推向小惠,他那雙長短腿給人施了法術般,自己控制不了。嘴巴張得開開的,左眼盯著小惠,阿怪一拐一拐地走近她。
屋內幾個大人顧著翻看牆上的月曆,嘴上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沒去注意有人溜了進來。
原本走近神明桌專心細看觀音菩薩像的小惠,忽然覺得有人在拉她的裙子。她回頭一看,卻馬上「哇」地一聲驚叫,嚇哭了起來。
阿怪心頭給人扎了針般,好疼,嘴裡咿咿呀呀地想說點什麼,還伸手遞上自己的寶貝毛巾想幫她擦眼淚,堂叔重重地打了回去,啐他:「走開、走開,阿怪,回你厝裡去!」
堂嬸連忙安慰小惠,說:「免驚、免驚!他是住在隔壁的阿怪,不會咬人啦!」
原本就不聽使喚的瘸腿,此時更是舉步維艱。阿怪幾乎是給堂嬸又推又拉著出去的,一步一步費力地被推離他一生中最想接近的人。他不甘願地又回頭看了小惠一眼,知道此後他的人生,有了不同。
那日以後,阿怪的夢境開始出現了色彩。夢裡都有小惠的身影,總是對著他展露歡顏、招手喚他;那甜美的笑容有如百花叢裡的花蜜,迎來翩翩飛舞的彩蝶;而阿怪,竟然兩腿健全,能夠飛奔到她的身邊!兩人手牽手走到溪邊,清澈的水面倒映著阿怪的影像,他詫異地發現自己竟然不再是那面貌醜陋的怪物……
長到十一歲,心中頭一次出現的那份悸動與震撼,彷彿讓人從懸崖上用力推下。阿怪從夢中驚醒,張眼環顧四周,發現自己還是在木板床最角落屈身側臥,屋外蟲聲唧唧,房內漆黑如墨,蚊帳裡的爸爸和弟弟們睡得呼嚕呼嚕響。
阿怪的左眼眼角,擠出了一顆淚珠。
如果不曾見過,就不知道要嚮往;如果不曾擁有過,卻未必不想擁有。和美好事物一向無緣的阿怪,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念頭過,渴望再見到一次小惠,渴望她對他友好。不知如何達成願望的他,想到母親每日燒香膜拜,還常把弟妹們抓去一起雙手合十,要他們跟菩薩祈求健康聰明、平安長大,於是他開始趁著無人在家的時候,對著觀音菩薩像心中默禱:「菩薩啊,我不怪祢把我生得那麼難看,我也從沒向祢求過什麼,可是我現在求祢,讓我再看到小惠。我不會再有其他的願望,就是這一個了,拜託拜託!」
這誠摯專注的祈求,成為阿怪單調枯燥生活的每日例行儀式,甚至一天做上好幾回,也不知觀音菩薩聽了會不會膩,但肯定的是,祂,聽到了。
隔年的寒假,小惠又跟著爸媽來訪,而且還要住在堂叔家一個晚上。「她說沒埪過番薯,想嘗試一下。」小惠的爸爸跟堂嬸這麼說。
看到那輛深藍色的車子再度駛進曬穀場時,阿怪的心臟就已經快要跳出嘴巴,在地上滾三圈;再聽到小惠的爸爸如是說,他馬上跪在觀音菩薩像前,用力搗了三個頭,讓一旁的弟妹們和母親感到莫名其妙。
小惠長高了一點,但那令阿怪魂牽夢迴的模樣,依舊讓他的目光一刻也捨不不得離開,只是他這次學了聰明,隔了她一小段距離。她隨著堂哥的兩個女兒房子內外四處走一遭,對於農家的擺設和用品似乎興致盎然。看到阿怪在他家門口咧著嘴朝她張望,她翹一翹小嘴,拉著表姐趕緊入屋內。
知道小惠看到他了,阿怪的胸口注入了比維生方糖甜上百倍的蜜水,全身細胞一一復甦,活蹦亂跳相互撞擊。他對於觀音菩薩的靈驗,除了有無比的驚喜與感激,還微微擔憂,唯恐這等美事的發生,好到不像真的,更可能有陷阱。
就像有一次二弟從街上帶回幾個鮮肉包子,遞給了他一個。阿怪受寵若驚,歡天喜地一大口咬下那香噴噴、熱騰騰的肉包,不料嘴裡卻馬上感覺到一把火「轟」地點燃,把他的舌頭和牙齦燒到恨不得用刀子刮掉。原來二弟在他那顆包子裡事先偷塞了一根朝天椒!見阿怪那辣到臉色大變、更加醜陋的痛苦模樣,二弟笑到嘴裡的肉屑掉滿地。
這次,觀音菩薩會不會也給他苦頭吃?
可他不願想那麼多,因為堂叔家傳來小惠咯咯的笑聲,在他聽來,那像是一把綠豆落在鐵鍋裡那般清脆爽利又活跳跳,讓他忍不住又悄悄移到堂叔家門口,偷偷地朝裡頭張望那三個吱吱喳喳開心聊天的女孩子。
裡面是暖暖陽春的剪影,是酷暑樹蔭下的一陣來風,是金秋乾爽清麗的氣息,卻絕不是現在寒冬他身上單薄又有補丁的老舊外套。阿怪拉緊了領口,目光離不開小惠的身影,望著她,原本有點虛冷的身子像是電鍋插了電,漸漸溫熱了起來。
小女孩們討論著傍晚要到收割後的田裡去埪番薯,明天一早再去挖來吃。聽到這裡,阿怪想起自家廚房角落堆了一堆剛收成的番薯,他心想一定要拿一顆來給小惠。
女孩們要出門的時候,阿怪就守在四合院的大門口,巴巴地望著小惠,等她走近,伸手遞給她一顆偷偷從家裡帶出的番薯。那是一顆外形有點怪異,表皮有坑洞而又沾滿黃泥的番薯,小惠皺了皺眉,沒接的意思,只轉頭小聲地對她表姐說:「怎麼那麼難看的東西?」指的是什麼,沒人敢確定。
她表姐會心一笑,伸手奪了那一顆,丟進自己手中裝了幾顆番薯的麻布袋,然後拉著小惠快步朝田埂走去。
三個小女孩嘻嘻哈哈地走在佈滿乾稻梗的黃土田地上,前方的夕陽有如慵懶的遲暮美女,斜靠在躺椅似的平緩山丘上,射出輕睨的眼神,把阿怪的臉給照得紅通通的。他只能在大門口遠遠觀望著,見她們來來回回地從四周搬來一塊塊乾硬的土塊,慢慢堆起了一個小土堆,接著又有火光出現,煙霧也升起了。雖然沒能在小惠身旁,但是知道她正玩得暢快,阿怪的嘴角不禁上揚。
今天的落日似乎沉得較快,母親喚阿怪回家吃飯了,昏暗的暮色裡,阿怪依依不捨地離開了他守望的崗位。
知道她們一早要去挖番薯,他徹夜輾轉反側,聽到後院的第一聲雞啼,他就悄悄下了床。隔壁堂哥家似乎也有了動靜,沒多久,木門咿呀地打開,只見小惠和她大表姐兩人踏了出來。她睡眼惺忪地正想打個大哈欠、伸伸懶腰,卻見阿怪站在屋簷下,盯著她,她趕緊躲在表姐的背後,跟著步出四合院大門。
可能是太早起的緣故,兩個女孩的步伐不如昨日那樣雀躍,看起來倒像鴨子走路般左搖右擺,速度緩慢。她們晃到土堆前,先四處找尋小棍子,然後開始扒開土堆,土塊還是溫熱的,可埋在裡面的番薯已經熟透,香甜的氣味像被關在神燈裡千年的精靈,迫不及待跑出來透透氣,把這原本有氣無力的冷冽清晨,施點魔法,活了起來。
兩個女孩掰開番薯,哈著氣,吹涼那黃色的肉,然後小口小口地咬下去,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阿怪雖然遠遠地看著她們,卻似乎可以聞到那番薯的香、嘗到那番薯的甜,更感受到小惠的新奇喜悅,「這可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埪番薯耶!她吃的那一顆會不會是我給的那一顆呢?」
阿怪自己卻忘了,他也從沒埪過番薯。但只要能讓小惠快樂的任何事情,他都願意全部讓給她。只要能一直這麼望著她的笑顏,他願意化作門邊的這堵牆。
晨曦的光芒,突然像箭一般射進阿怪的左眼,他感覺到一陣刺痛,用力眨了眨眼再睜開,發現遠方出現幾個小黑點,而且是快速朝著這個方向奔來。以為眼睛裡跑進了小飛蟲,他再揉了一揉,卻見那幾個小黑點邊跑邊吠,接近小惠她們。
小惠尖聲驚叫,她表姐拿著木棍,揮動作勢要趕走這群野狗。但牠們顯然不怕那小小的一根棒子,把兩人圍成一圈,目光凶很,露出白牙,逐步逼近。
阿怪「吼吼」地發出急躁又焦急的低沉喉音,抓起放在門邊的一枝掃把,生平第一次跨出了大門。
他絕不能讓小惠受到欺負!抱著這個信念,他拼了全身的氣力跑過去,覺得夢中的那健全雙腿此刻嵌在他身上,讓他勇氣百倍,奔向小惠。
見到一個粗黑而面貌醜陋的小孩跑過來,身高還不及他手上揮舞的那支掃把,這群肆無忌憚的野狗馬上轉移目標,將阿怪團團圍住。
兩個小女孩看到救兵到來,馬上拔腿往四合院狂奔,一進大門,砰聲關上,鑽進被窩,心跳撲通撲通響。
等到她們覺得應該告訴大人,已是半小時之後。
阿怪躺在血泊中,那群野狗已散去,掃把被咬得支離破碎。太陽已全部升起,金色的光芒環繞著他那如破布般的身驅。好暖好暖的陽光,讓人以為這會是個美好的一天。
作者簡介
生性好奇又敏感,喜歡胡思亂想、捕風捉影,諸多情緒必須找到適當的發洩管道,於是選擇以寫作調理心理健康。往往一篇作品完成後,胸豁開朗,通體舒暢!
嘗試創作散文、小說、極短篇,最喜小說,冀望藉由一篇篇或純想像、或半真半假的故事,反映人性的複雜面向及人生的困頓無奈。曾被問到,是否過著很複雜的生活,我不禁哈哈大笑。寫小說的迷人之處,就是可以讓想像力任意馳騁,主角的命運操之在我。現實生活中欲求不足的部份,就讓小說來填滿。
童年長期接受古文古詩薰陶,亦喜愛琦君、張秀亞溫柔秀麗的文風,本以為將一頭栽進中國古典文學的世界,卻在初中接觸英文後,變心愛上蟹行文字。
大學攻讀西洋文學,印象最深的文學名著是「大亨小傳」,為其深刻描寫的人性自私醜陋感到震撼。隨後赴美改唸教育,返台後擔任英語教學工作,並編寫英語教材、翻譯醫學保健書籍。
七年前覺得心浮手癢,有話要說,於是參加一婦女寫作班,開始從事中文創作。感恩寫作班老師的指導鼓勵及同學之間的切磋打氣,讓我越寫越帶勁。也感謝皇冠提供絕佳的發表空間,讓我或長或短的腦力產兒(brainchild)如置安穩長久的搖籃之中。
【2014/12月份皇冠】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