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附設的療養中心看媽，如果不是病床名牌寫著她的名字，我根本認不出來眼前躺著的人就是生養我的媽媽。
媽住在這病房快半年了，裡面七、八個病人，全是靠人工呼吸器維持著微弱的生命。她的頭髮剪得非常短，是方便護理人員整理吧？ 嘴巴旁邊貼了一圈膠帶把呼吸器固定住；嘴角有些破皮，小哥說有用專用護膚霜幫她擦。她的肩膀外露，沒穿衣服只有用被單遮住，如果媽媽有知覺一定很氣衣不蔽體吧？ 我們拉她的手跟她說話，她的頭好像要抬起來；大妹說，她去時看到媽在流淚；大哥說，他看到媽把眼睛打開…。 聽說這些都是用人工呼吸器的「反應」。 如果媽真的有意識，不是更可憐？ 每次去看她回家後，我跟老公總紅著眼向二個兒子再三叮嚀：「以後我們病危，千萬不要急救，更不可以插管！」
媽今年八十八歲了。她雖一直小毛病不斷，但還算健康，五年前發現罹患子宮頸癌接受放射性治療，就此身體走下坡。 而之後從沙發跌下來，更讓她從此癱瘓無法脫離尿布，所幸有外籍看護工幫忙照顧。
從前我們回娘家時，她總是興高采烈與我們談笑說往事，我們離家時則在門口依依相送。自她癱瘓後就不會笑了，問她、逗她都木然以對；照起相來像是人瑞，是不快樂、活得不太耐煩那種。開懷大笑的媽，只能在過去的照片中尋找了。 我們也曾懷疑媽是否已經失憶，但是小哥說她好像還認識我們。媽不會笑以後，我們姐妹就很怕回娘家，二姐說那是另一種近鄉情怯啊！
半年前，照顧媽的看護工期滿回國了。哥哥們商量在空窗期，讓媽住在療養中心，如果適應良好就一直住下去。住進去後，我們去探望幾次，每次媽都在睡覺，沒睜開眼睛看我們一眼。
不到一個月，一個清晨接到媽一度停止呼吸但被療養中心急救回來的消息。我們全趕到中心時，媽的情況仍很危急，靠著人工呼吸器維持生命，而急救過程缺氧，媽已經變成植物人了。 後來哥哥們才說，住進此療養中心時簽署了一大堆條款，但是疏忽沒簽署到「不急救條款」，所以媽停止呼吸後，療養中心用電擊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
但是插上人工呼吸器後，依規定療養中心不能拔管，除非我們全部同意讓媽回家。八個兄弟姐妹開會時，大哥說：「十年前爸在醫院病危時，我們以為他就要歸天而接回家，結果在家裡還拖了一個多月才又送醫，最後在醫院又拖了一個多月才去世。這次，媽媽就順其自然，上帝何時要接走媽才讓祂接走吧。」跟媽住在一起的小哥也極力贊成，二哥也說沒意見。我雖然不贊成，但老公阻止我發言，何況我也無法照顧。在醫院工作的二姐說：「插上人工呼吸器會再活很久，媽這樣活著沒意義。」但是哥哥們作主，我們嫁出去的女兒又有什麼話說呢？
媽生日時，小哥約大家去跟媽唱生日快樂歌，我因事沒去。後來大嫂告訴我，她根本唱不下去，要祝媽長命百歲嗎？ 媽是生不如死啊！
荷蘭早就立法通過「安樂死」，前幾天報導政府繼續爭取「嬰兒安樂死」。曾經看過一篇文章介紹有一荷蘭婦女罹患癌症末期，她選定一天邀請至親好友舉辦「告別派對」，大家盛裝出席，她以歡喜的心一一向親友們道別。多麼瀟灑啊！真令人羨慕。我主張台灣也應該通過「安樂死」，讓人活得有尊嚴、有意義！
【聯合家婦版】
※ 後記:
本文去年初登在聯合家婦版，由於文章太長，我最想表達的「不急救條款」事宜被刪掉了，所以黛黛老師說投稿要看「版性」，家婦版容納不了這麼多字，我早應該刪掉些。
刊登以前，我心裡非常矛盾，因為母親用人工呼吸，我跟哥哥們有爭執，怕他們看到這篇文章會怪罪，就跟主編商量不要寫「樹林讀者」，主編就改成宜蘭讀者，筆名主編隨便寫一個，好像是叫「佩華」，而且八個兄弟姐妹改為五個。登出來那天中午，我的小哥打電話來，我緊張得要命，以為家裡訂聯合報的他看出來那篇文章是我寫的，結果不是，他問我別的事情呢！
母親在療養院靠人工呼吸八個月，後來嘴巴因僵硬無法再插管。院裡的醫生建議要做氣切，我們姐妹聽了都非常不捨，還好，還沒來得及做手術，她終於闔眼了。
母親過世後，我們八個又恢復了以往的相親相愛，畢竟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愛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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