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發生大地震,我很擔憂,因為我認識的一個印尼人,曾在台灣辛苦工作三年,返鄉後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
她叫莉莉,是我爸媽數年前申請來的印尼外傭,很正派乖巧。她來到的第一天,媽媽叫住在附近的我過去。一見有人進門,跪在地上擦地板的莉莉,馬上站起來,表情略微緊張地露出笑容。
她年約三十,身高一百五十幾公分,有點削瘦,皮膚黝黑,五官清秀,一雙大眼清清靈靈。媽媽要她叫我小姐,她輕聲說一聲「小姐好」之後,又繼續跪下去勤奮地擦地板。
從此以後,莉莉在我娘家開始了新生活,我每次看見她,她總是兢兢業業地做著家事。有一次我進廚房,看見媽媽不耐煩地對她大聲說話,而她一臉尷尬、不知所措。媽媽向我抱怨:「跟她講了半天,還是聽不懂,氣死我了。」
我說:「她才來一個星期,華語當然聽不懂,何況華語是全世界最難學的語言之一耶。」我試圖用我的語言知識替她解圍。的確,對一個外國人來說,同樣是「不」字,「不對」和「不錯」卻是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好」字用法變化多端,多半是正面或稱讚的涵意,但「好了」卻是叫你停止某個動作。
我幾次看她舉著鹽匙老半天,不知媽媽說的是繼續把鹽加進鍋裡,還是該停?對於我們習以為常、視為當然的華語,對她來說,卻是滿布荊棘的重山峻嶺,但她聰明伶俐,被罵了幾次、多觀察了幾次之後,就摸索出媽媽的意思,而且不到三個月,華語已琅琅上口。
她總是每天清晨五點多,就起床勤奮工作,不是在廚房料理三餐,就是東抹西擦,沒一刻得閒,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多才休息,中間也不曾打盹,甚至少見她打呵欠。而星期天,她選擇不放假,希望多領些加班費。這對於每天必睡午覺、睡不足八個小時就神情萎靡的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問她累不累?她總是笑笑的說:「我不累啊!小姐。」原來她老公不長進,家中經濟重擔全落在她肩上;她打算多賺些錢,給娘家?#92;樓房,兩個國小年紀的孩子因此暫寄娘家。她之前也在其他國家幫傭過,這次在台灣至少再待個兩年。這麼看來,她勢必錯過一大段孩子成長的重要階段,這對堅持自己帶大孩子的我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的事。
我曾問她想不想家?她低下了頭,紅了眼睛說:「我想我的孩子啊!小姐。」有一次她來我家幫忙打掃,看到我兒子的可愛米奇床單就說:「小姐,這多少錢?我想買給我小孩這個。」得知價錢後,她吐吐舌頭,但還是希望我以後能帶她去買。
她生活簡樸、欲望低,去超市、市場幫忙採購,對於花花綠綠的各式商品,頂多好奇,不會心動。
印象中,我只知道她買過蘇打餅乾,不像有些外傭會為自己買些新奇的食品或衣物,手上還拿手機,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至老早開始囤積返鄉的戰利品。
媽媽耳聞不肖外傭偷竊主人的東西,拿去和別家外傭交換的消息,對莉莉因此管束得相當嚴格,不讓她單獨外出或倒垃圾,也嚴禁她和這條街上的其他外傭接觸交談,怕她被帶壞。
如此,她在台灣沒有朋友,再加上周末不休假外出,幾乎被切斷了母語的臍帶,除了偶爾有家書往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排解疲憊、鬱悶或寂聊等情緒。
人在處理情緒問題時,語言是極重要的發洩管道,如果她沒辦法用母語宣洩心情,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呢?
媽媽有一天告訴我:「昨晚罵她事情沒做好,她竟然用頭去撞牆。」那天我看到她時倒是毫無異狀,但我大概可以想像她前一晚遭主人責備,委屈、悲憤到說不出口的激動心情,除了撞牆以明志外,別無他法了吧?尤其媽媽又是追求完美的人,稍不合她心意,都會明指對方的不是。
有一次我看她低著頭,在庭院整理九層塔,那時是家事清閒的空檔,我問她怎不回房休息一下,她笑著說:「我家也有種這個。」想必是那熟悉的香味,可以稍饗她飢餓的鄉愁吧。
她工作期滿即將返鄉時,最後一次來我家幫忙打掃。一如往常地,她認真而勤奮地把工作完成。臨走時,我把老早準備好要送她的一大袋零食交給她,如以往般地說:「謝謝囉,拜拜。」她看著我,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我迴避她的眼光,只怕相視而眼淚決堤。當我替她開了門,她低聲說:「謝謝小姐,拜拜。」
我當時應該給她一個鼓勵的擁抱的。她認命、乖巧、努力、樸實、堅毅,不知在家鄉過得可好?
【2007/10/0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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