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三月之際,剛好有假。本來要出國的,後來因為自己的三心兩意又放棄了。決定在留在國內就好。那時剛跟小戀人S分手。到處晃晃。因為大家都要上班上課。自己一人。
無目的之旅,Destination Unknown.
然後到了那裡。
到新竹去找姜智前,本來說好好隔天直衝司馬庫斯的,可是因為氣象預報只好打消主意。然後當天下午他載著我晃,到了香山濕地。
到的時後下午三四點左右。濕地?滿滿的水,分明是個潟湖吧。
「還有這麼多水啊;我上次來的時候水退的很後面咧~」我們一邊提著鞋子一邊往前走。
從小對濕地的印象就是一片一片的小沙洲,耐鹽植物,潮間帶的生物,然後還有鳥群。
「上次來的時候,我們走到很後面很後面去耶~」姜智指著遠方向前走。
而這個濕地不一樣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水淺淺的,淹過腳踝,泥軟軟的,卻溫柔的只容許一點點的陷落。不時可以踏到零星的碎貝殼,半刺半癢的。這裡視野遼闊,是眼望去就是一大片平的,完全沒有什麼可以阻擋試驗的植物和聚落。一整天都是多雲的天氣,遙望的天海際線難分,灰亮的反光不知是地是水,往前延伸也不知是天是海了。
完完全全,一整片一整片,視角所及都是。
我們往前走,像是好奇的想知道有沒有盡頭似的。汐湖和海的盡頭,海水終究不再退去之處。
水慢慢變深,不過到也沒有過膝蓋。姜智不時跟我招手叫我去看有趣的新東西。
如果不是姜智,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我可能也不會來到新竹,來到這個地方吧。
姜智是個奇妙的傢伙,我國中同學,跟他出櫃已經幾年了。身為一隻異到不行的異性戀男性生物,卻總可以容忍我對他講些一般異男難以忍受的沒營養垃圾笑話。(當然我的樣本空間不夠多啦,搞不好很多異男都可以,哈哈。)姜智個子不高,算是個標準的矮個子帥哥,獅子座O型,熱愛運動,個性不拘小節,我肯定很多同男很哈他這型的陽光可愛帥氣型男(他跟我說一定要加上帥氣)。他總是嚷著沒女友,我也總是說「轉換一下跑道啦,相信我,你在另外這邊的市場很大啦」,然後他也總是好沒氣的說「下輩子吧」。
總之,是個妙人,我這隻野人喜歡去逗/去賴/去煩的妙人。哈哈。
跟姜智混在一起有趣的地方是,可以盡情的開他玩笑也不怕冒犯他,但是到最後他常常以不回應代替一切,總會讓我回到「其實也沒啥搞頭」的現實。他有時認真有時搞笑,對人很阿莎力卻又敏感,對感情很大男人卻又裹足不前。有著異男標準的低級趣味,偶而卻又有靈光乍現的經典感嘆,像是:「人本來就都是這麼寂寞啊。」,而當我開始回應他的感嘆,他又會說:「碼的,又錯過下午的小牛隊的轉播了。」
有時候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實在的。一點點脫離現實的感嘆,再一點點擁抱感嘆的現實。
他算是少數我出櫃過的異男。跟他對話,有種「異男和同男其實根本只是同種生物的不同亞種」的感覺,就像加拉巴哥群島上的雀鳥一樣,應著不同生活環境演化出的不同生存機制,但是根本上的反應和行為還是有共同的脈絡可循的。這跟女生對話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有時候看著姜智,這隻跟我同年,也還在唸書的異男,會恍然大悟:我們這麼不同,卻又這麼相同。
本質上的,很有趣。
那個下午我們在泥灘上走著。然後隨著陽光越來越溫柔,水漸漸往後退去了。
「是啊,上次就是這樣的啊。」他說,指著前方依稀可見的退潮暗流,意思說上次來的時候,水就是退到這麼乾的地方。而我向後看,我們剛下來的堤防已經在很遠很遠之後了。原來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了啊。
「上次是跟誰來啊?」
「同學啊,還有系上學弟妹啊。」
「阿你沒跟她一起來過啊?」她在一起很短就分手的女友,記得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然後這幾年也沒有聽說他有其他女友的消息。
「有啊。」
「之後咧?」
「就這樣啊。」
「還有跟誰來過嗎?」
「沒啊。」心不在焉的語氣。彷彿是件一點也不重要的事情。
「喔。」
然後我沒有繼續問下去了。
男生,尤其是異男們,在不是深夜沒有啤酒的時候,心事只是拿來搞笑和帶氣氛場面的。
我們繼續往前走,水退去之後,泥地露出。看似平整的泥地上被退去的水流畫出了一條一條的水道。這些深深淺淺,大小水道匯流,原來也是藏在水面下吧。
然後招潮蟹跑出來了。還有海和尚,一大片一大片的。無聲的移動,像是一粒一粒在溼地上的滾動亮點。我們找著來不及隨水退去,困在沙洲上的魚。遠方鷺鷥三兩。那邊應該有吧。
站在溼地上,我跟他說這裡真的很適合拍電影。然後我跟他講說有片國片叫做《巧克力重擊》要上了,據說有一幕是在高美濕地取景的。預告片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兩個大男生在潮水退去的濕地上旋轉翻滾。他們在練舞,因為如果翻滾跌下來了,跌在泥上也不痛。那個畫面動人的有點不真實。
「下次要找機會去高美濕地看看。」我說。那個曾經跟小戀人S約好要一起去看看,卻始終沒有機會的地方。
陽光透過雲縫,劃過充滿水氣的空氣,像聚光燈般的投射到遠方。我們站在離堤防很遠很遠的地方,應該有近一公里吧。遼闊平坦。潮濕溫暖。除了遠方有人撿蛤俐之外沒什麼人,只剩下風聲偶爾幾聲鳥鳴。
真是是合拍電影啊。這個畫面。當一部電影的開場和結尾都很有超現實的味道。
然後我們發現了一輛車,真的是一輛汽車。半陷在泥濘裡。
真的有點超現實了。
更超現實的是只剩下骨架的整台車都附滿了蛤俐,就像我們看到的養殖和岸邊會長出來的牡蠣一樣。方向盤,後照鏡,排擋,座倚骨架,全部都是貝類。密密麻麻的。部份露出的鈑金早已掉漆,露出一種難以分辨是氧化鏽蝕,還是跟海水貝類相處之後的黝暗顏色。
它在這裡待多久了?它怎麼來的?我想著。
姜智露出興味盎然表情看著。
如果不是沒去司馬庫斯,如果不是今天下午來這裡,如果不是退潮,如果留了這麼久,不是我們一直走這麼遠.......應該怎麼樣也不會遇見這輛車吧。
然後我開始跟姜智無聊的虎爛著這部車子有怎樣子的故事,像是一場兇殺案的起點之類的,幾個家族的仇恨,大時代小故事,跨國多地,綿延數代,然後在那部我想像中的電影裡會是什麼樣子之類巴拉巴拉的。
姜智也跟著我一起虎爛,「反正要有美女啦!」,他大聲的說,要像林志玲一樣的甜美系美女,然後身高不能太高。哈。我說當然也要有帥哥,越多越好,我的Range是很廣的。最好什麼系的都有。正點有型是唯一考量。哈哈哈,兩隻雄性動物在一起一定會有些五四三的啊。
我看著正在跟我話虎爛的姜智,不由得有點感謝他。關於這一切。
這次來之前其實姜智也沒有問我什麼,反正他一個人在研究室也悶的發慌。我當然有跟她提到我短短的假期,我的無目的之旅,還有我不久前才分手。他沒說什麼。總是這樣的。
「如果你來的話周末就一起出去晃兩天吧!」他在電話上這麼說。
也沒啥目的的來了之後,不經意的說著這段日子來的想法,像是告解,也像是重新整理荒廢已久的硬碟。在格式化之前,該刪的刪,該留的留。
姜智是個好聽眾,這在我認識的男生中還蠻少有的;尤其是異男們。一般人總會想給你建議,想讓你走出低潮,幫你出各式各樣的主意。不然就是轉移話題,想把氣氛變輕鬆的講些五四三的。但是姜智不太會這樣。其實說不太上來他到底專注不專注,有時候只是回應著。但是我發現當我越拋出越多真實的情緒,他就會回應越多他自己的故事。
現在想起來,那反而近乎於諮商了。
兩個人的對話。專注。聆聽。不亢不卑。不給建議。回應。很多很多的情緒。很多很多的理性。不舒服。不逃避。激烈或沉默。輕鬆或嚴肅。有一撘沒一搭的。
在我們走去吃飯的路上,在我們一起搭著小火車的時候,或是我坐在他機車後座奔馳的時候。
在一來一往之間,我不知道他感覺怎樣,不過我倒是整理了很多東西。關於感情,,關於親密,關於他人,關於自己。關於獨立和依賴。關於成熟與幼稚。
然後似乎也看到了我從未見過的姜智。
一些他或許從未意識到,從未想讓別人看到的一些部分。
在陽光男孩外表之下,寡言易感的,容易受傷的。認真執著,卻又想要極想要拋開一切的。
濕地總是安靜,連潮汐漲退也是。涓涓漡漡的水道,向遠處越流越深啊:這些暗流其實早就存在了吧,只是在那片平靜的水面之上我們總是忽略。
而那部車的地方,剛好也就是盡頭吧;海和潟湖的交界,潮水終將不再退去的地方。水道匯集或獨流,將泥地劃出一塊一塊沙洲。沙洲的邊緣聚集的是貝殼牡蠣的碎片,一圈一圈的,就像是沿著水紋排好的一樣。邊緣雖沒多圓滑卻也不再尖銳,或許這也是退去的潮水,能將他們帶到最遠的地方吧。
接下來會到哪裡呢?
這就是終點了嗎?
我們在那裡待到天色開始暗的時候才離開。然後坐在他機車後座,我開始想起那部在盡頭的的車子。它已經在那邊那麼久了啊。
而那是終點嗎?
有句諺語:「兒子的故鄉,就是老爸旅行的最後一站。」
從這裡到那裡的,旅行啊。而我們總還是一路停停走走。不管有沒有人相伴或跟隨,總也是繼續向前,直到那旅行的最後一站。
總覺得,有朋友的那個城市就彷彿就多了份熟悉;雖然可能怎麼去都還不曉得,但卻像是會發亮一樣,在這遼闊黝暗的地圖上,一抹小小的溫暖燐光。未知,也攙扶一把,加兩句垃圾話或是低級的玩笑,總是一點幸福。
潮退悠悠,水奔漡漡。
謝謝你們。謝謝你。
而那裡真的很棒。廣闊,水,氣味,和那些笑聲。
而下次你遇見我,我一定帶你去。
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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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豪老師寫的【南方。野人】〈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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