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的呼延端,關係仕途絕對當仁不讓,不過……。猶豫片刻,心念一轉的他臉上露出笑容。
「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請呼延莊主賜教。」呼延端是溪樵老人的師姪,高孟希的態度恭敬許多。
「我們只是相互切磋,點到為止。」呼延端左掌橫於胸前,右指斜斜指向地面,正是一十七路打穴手的起手式。
「莊主以指為筆,晚輩也以指為劍。」高孟希右手的劍訣,若晦若明。
「劍長筆短,我佔了不少便宜,少俠請先進招吧。」呼延端微微一笑,對於謙沖有禮的高孟希頗有好感。
「晚輩失禮了。」高孟希以指代劍,雖然少了飛虹曳光,但流轉的劍勢,宛若音韻悠揚於聚賢閣中。一手『露橋聞笛』若以『水龍吟』使來,悠悠劍吟恍若笛音。
高孟希的身形流轉隨韻,時如片羽飄絮,迴旋飄逸間渾不著力;時而霏雨絲絲,綿密不絕。呼延端雖然臨敵經驗不多,但在溪樵老人教導下,根基厚實,再加上高孟希以指代劍,劍長指短,少了一分優勢。一十七路打穴手施展開來,鬥得旗鼓相當。
見到高孟希的劍法,曹府眾人收起小覷之心,以自身的武功與二人做印證,在心中推演,一劍刺來我該如何對應。
「岳陽連環莊果然是武林名門世家。」高孟希不禁讚嘆。身形一變,劍法如隱如晦轉成『蘭陵劍法』中的『津堠岑寂』。
呼延端不敢大意,手法一變,以滯澀對隱晦。此刻,呼延端與對戰韓百濤時相比,判若兩人。老人心裡一喜,淚水潸然滑落,總算不負師父與師兄的託付。
隱晦對滯澀,若無人搶功,這一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倏然一指疾過,劍勢一瞬有如琴音驟斷,正是『蘭陵劍法』中的『音斷弦索』。指力尚未及身,呼延端卻飛了出去。高孟希一驚,『音斷弦索』劍勢雖快,但,只用三成力根本傷不了人,更別說將人擊飛。
「高少俠果然名不虛傳,在下甘拜下風。」呼延端左手撫胸,神情痛苦。
見呼延端被高孟希一指震飛,曹讓臉色一沉,暗自思忖:「鄉下土包子,虧我還想保舉他一官半職,竟然如此不繼。」呼延端落敗,少了一個競爭對手,鄒、齊、范等三個人的心裡頭可樂著。
「難道那小子化氣為劍?」郝仝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呼延端向曹讓請罪,只見曹讓虛應一聲,他慢慢走回座席,眼角餘光發現師叔臉上露出讚許之色,心想:「果然瞞不過師叔。」佯裝落敗不難,但,要裝得天衣無縫,沒有深厚的造詣是辦不到。
「鄒長老,可要靠你掙回面子。」曹讓冷冷地說著。
「是。」鄒淮猶做著師父的美夢,完全沒注意到曹讓已經改口。他曲指成扣,呼嘯一聲攻向高孟希。
『雙飛鎖』原名『雙飛鎖離愁』,是昔日南京和威鏢局俞莤所創。俞莤是總鏢頭沈春禾的妻子,她憑著過人的膽識為和威鏢局打下半壁江山,奠下江南第一鏢局的根基。和威鏢局的聲望如日中天,俞莤卻被控私吞重鏢而鎯鐺入獄。沈春禾向各方輸通,仍無法營救愛妻,最後,他只能買通獄吏安排妻子越獄。但,不慎走漏風聲,無奈傷人的俞茜被處以極刑。行刑當日,副鏢頭王雪丰率眾劫法場,才將俞莤救出。
掙脫牢籠,卻走入生命的隆冬。入獄、殺人、死罪,所有的一切竟是出自於丈夫之手。面對沈春禾的薄倖,她的心裡不知道如何怨,也不知道如何恨,只剩空蕩蕩地冰冷。
比起俞莤,沈春禾的個性顯得怯懦,對於妻子敬多於愛,相敬如賓的夫妻關係維持二十餘年,直到一名少女走進他們的生活。李允兒是俞莤的外甥女,父母雙亡後投靠表姑;俞莤與表妹感情深厚,將允兒視若己出。膝下猶虛的沈春禾對於外甥女也是特別疼愛,時間一久,沈春禾的疼愛漸漸變質,竟成苦苦相戀。
得知允兒懷有身孕,心喜若狂的沈春禾萌生歹念,構陷妻子入獄,多方輸通也是想致她於死地,沒想到事與願違,俞莤竟然逃過死劫。事跡敗露,沈春禾與李允兒失去蹤影。沒有別的念頭,俞莤只想找到沈春禾問個明白,二十餘年的夫妻情誼,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
繁亂的心思,唯有練武排遣愁緒。俞莤的天賦極高,心有所悟創下『雙飛鎖離愁』。
在廣西鄉村發現沈春禾與李允兒的蹤影,他們過著種田養雞的淡泊生活。俞莤的武功本來就高過沈春禾,但,沈春禾也絕非庸手。或許內疚,『雙飛鎖離愁』在數招間將沈春禾制住。沈春禾命在旦夕,不會武功的李允兒竟然衝出,緊緊抱住表姑,輕柔的語音願意代沈春禾一死。
溫柔的聲音震懾俞莤的心。何其有幸,沈春禾讓兩個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守護著他。
燕子掠過林梢,轉瞬在晴空留下黑點。霎那間明白了,俞莤微笑著說:「我已經放過真正該放的人。」轉身飄然遠去,留下一臉迷惑的沈春禾。
輾轉習得這套指法的鄒淮,覺得過於陰柔,於是更名為『雙飛鎖』,與俞莤以心御力、由內而外的『雙飛鎖離愁』已經大不相同。他潛心苦練十餘年的『雙飛鎖』有離、纏、絆、分、別五訣二十四式,式式摧筋斷骨僅在一瞬。他全力相摶,雖然招式淩厲,但,鑿斧太深全然沒有那份若即若離,繾綣難分的情韻。其實,就這份情韻讓『雙飛鎖離愁』難以招架、防不勝防。
鄒淮招招凶狠,已經是生死相搏,但,帶著笑容的高孟希看不出緊張的模樣。『雁柱十三弦』暗藏『蘭陵劍法』,照著溪樵老人指點的要訣,逐漸將蘭陵府武學發揮到極致。鄒淮用盡全力,抓不到也擺脫不了高孟希縈迴不迭的身影。
齊范二人看得舌橋不下。齊韶暗地琢磨,自己的『麒麟鉤』與鄒淮不相上下,鄒淮已經不敵,自己也討不到好處。范鈺川擅長刀法,拳腳工夫只是一般,『雰崧刀法』雖然勝過鄒淮半籌,加上名刀『濤瀾』,也只能勉強打成平手。
曹讓的臉色鐵青,三弟受辱,倚重的高手又一一落敗,胸口怒火無處發洩。此時,溪樵老人的三個弟子跟著錦衣衛統領進來,其中一位統領在曹讓耳邊說了幾句。
「飯桶!」怒吼聲嚇得統領們跪到在地。曹讓右手大力拍落,震得酒菜四濺,殘羹冷酒灑得統領們十分狼狽。
見曹讓的反應,知道毓彤姑娘已經安全。高孟希心中一喜,稍微不慎,右手衣袖被鄒淮的鐵指劃破,殘絮隨風輕揚。他收斂心緒,知道自己還不到談笑用兵的境界,招式只有愈見沉穩。一擊奏功,鄒淮急欲扳回劣勢,於是曲指成鎖猛然扣向高孟希,鐵指還沒碰到高孟希的『大包穴』,劍指已在眼前。
鄒淮大吃一驚,除了閉目就戮之外,沒有拆解的對策。忽然,一股大力拉住自己的衣領,接著身子淩空穩穩地落在自己的座席,宛若從未離開。場子上,『鰲首冥判』的身影與高孟希鬥在一起。
郝仝是錦衣衛第一高手,武功何止高出鄒淮等人數倍,只見蒲扇巨掌迎空飛舞,看似輕柔,其實堅硬似鐵,高孟希只能勉強招架。自己的兩名得意弟子,虯髯護衛魯羆與吳宇柏先後在高孟希手下吃過苦頭,在曹讓面前盡失的顏面,無論如何都想討回來。郝仝內力深厚,掌法精妙,單掌就讓高孟希吃盡苦頭。見他左掌負於身後,神態瀟灑,雖然滿頭白髮,進退之間全然未見老態。
不出左掌,是向溪樵老人挑釁。鄒淮等人將呼延端視為勁敵,郝仝自然也把溪樵老人當成對手。
雖然佔下風,對於高孟希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郝仝只靠右掌想拿下高孟希,絕非易事,生命無虞的一場惡鬥讓他成長許多。果不期然,二十餘招後,高孟希的招式漸趨沉穩,不像先前左支右絀。
「攜素手觀海門飛絮,否極泰來。」長孫彧忽然搖頭晃腦地說著。
高孟希腳步靈動,連換數個方位,引得郝仝隨他亂轉。長孫彧莫明奇妙的話語,使得情勢突然一變。
郝仝怒斥:「兀那書生,你在說啥?」
高孟希的招式走到盡處,腳下踏的正是『否』位。轉『泰』位,一招『海門飛絮』正好拍向郝仝腹脅。郝仝一驚,疾退數步,再也不敢托大的他換上一口真氣,雙掌無聲拍出。
高孟希自知不敵,卻也來不及閃避。青影一晃,兩個身影各自退開。
「兀那書生,竟有如此功力。」 郝仝驚訝地看著長孫彧,兩人交手不分軒至。
既然毓彤姑娘已經脫險,此地不宜久留。長孫彧朝高孟希打了個暗號,高孟希雙足一點飛身躍出樓閣,幾個起落,隱沒於月色之中;長孫彧身形微晃,逕向溪樵老人攻去。按著計劃,以溪樵老人為人質逃離曹府。
截然相反的行動,讓眾人一楞,反應不及。只是,長孫彧還未碰到老人的身子,兩股陰柔的勁力襲向腹脅。溪樵老人不假思索,反掌拍出;藉著老人的掌力,飛出閣樓的長孫彧一連數點,消失在視線盡頭。
「快追。」曹讓怒聲斥喝。身邊的高手紛紛起身,此時,陰柔聲音響起,兩名內侍同聲道:「不用追了。中了『冰霰凝針掌』,那個書生活不久了。」
「這兩位公公好高的武功。」溪樵老人驚訝地看著兩名內侍。
郝仝斜眼睥睨,見到太監出手,自侍身分的他雙手負於身後,不屑插手。
「全仰仗李公公、梁公公的天威,替曹府掙回顏面。」曹讓瞇眼笑著。一番語話在郝仝等人耳中,格外尖銳。
拗不過三弟,曹讓原想按高孟希一個罪名,但,郝仝等人反對。與兄長商議後,他也打消這個念頭。蘭陵府不僅是武林世家,官場上也有一定實力,為了一個歌妓冒然與之為敵,何等不智。
「爹爹想收攏江湖人心,不如賣高家一個順水人情,將來連本帶利收回。那麼,由誰出面……」曹讓腦海中浮現一個人。弟弟們還是要安撫。於是,他派吳宇柏下江南,其目的不言自明。一趟江南行,不免帶來遍地災禍。
逃出曹府後,高孟希與長孫彧並未走遠,反而潛入鄰近一處大宅院。
方才的兩掌,讓長孫彧如墬冰窖,寒意隨著氣血漫流,恍若碎冰慢慢滯塞,身子忍不住顫抖。解開衣襟,發現兩脅浮現出密密麻麻,針尖般大小的紅疹,宛若一對手掌。
「張兄,你……。」
「嘿,還撐得住。」若不是溪樵老人將自己推開,只怕現在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寒氣如針,在各處經脈流竄。長孫彧暗自思忖:「兩個老妖好高的功夫,恐怕要花半個月的工夫好好調息。」
「因為我的莽撞,連累張兄受傷。」高孟希神情頗為自責。
「這點小傷不算什麼。」寒氣僵住微笑。長孫彧將流竄的冰霰寒氣凝聚,一絲絲導引出體外。比起十餘年前,今日,可以說是小傷。
見長孫彧無恙,高孟希頓時寬心不少。半晌,他忽然開口:「張兄對於蘭陵府武學似乎有獨到見解。」
宛若鈍器鑽入心窩,疼痛開始漫延,緩緩地。好不容易凝聚的一小股冰霰寒氣,散開了。
「玉饌樓裡,聽見你與耿老前輩談論武學,一時有所領悟。」長孫彧說的心虛,只是受傷說話本來就有氣無力,所以,高孟希並未注意到語氣中的微妙變化。
「我幼年喪葬父,由師叔們代傳武功,雖然他們全無藏私,但,總覺得若有所失而無法精進,或許是我悟性不夠。」高孟希自顧自地說著,沒有注意到長孫彧的反應。「玉饌樓一敘讓我得以初窺武學妙境,不過,對於本門武功我還是無法完全領略。」
「學無止盡,急不得,需要的是時間。或許,我能將所知告訴你……」
「真的?」高孟希的雙眸中,欣喜的光芒一瞬即隱,他並未發現長孫彧話語中的弔詭之處。
「先睡吧!明天還要想法子出城。」望著柴房漆黑的屋頂,長孫彧怎麼也無法入眠。
街道上人群攜攘,飯店酒樓、茶館戲園裡擠滿客人。除了玉饌樓之外,街上已經恢復昨日光景。巡街的差爺多了,說是昨天出了大事,廠衛加強人手維持治安。加強人手能不能維持治安,沒人說得準,但,用來搜括民脂民膏肯定足夠。搜查幾家可疑的店鋪銀樓,官服頓時變得飽滿。
酒館裡,蘇老全醉眼矇矓,缺了三顆門牙的嘴巴飛沫四濺,連說帶比地對著朋友講述上午的見聞。上午,一頭發狂的青驢把整條大街搞得一團混亂。青驢先是闖進『剝皮王』的藥莊,把『剝皮王』咬得渾身是傷。頓時,追驢子的、看熱鬧的、被踢傷的、哈哈大笑的,整條街的人像發了狂似的,跟著驢子四處亂竄。青驢一路狂奔出城,沿路還有十多家商號遭到波及。
蘇老全搖頭晃腦、雙腳亂蹬,繞著桌子奔來走去的模樣像極了驢子。
天空是一片清澈的藍。京畿外的小山村浸在楓紅裡,襯著天空,像著了火。村口的茶棚外栓著頭青驢,安安靜靜的踱步。
這個時辰,客人不多,只有兩個家僕裝扮的生客。
「沒想到胡鬧一場,也能輕易脫困。」
「曹府無意擴大事端,否則,怎麼會讓我們這麼輕易出城。」
兩個生客是高孟希與長孫彧。
「曹讓是個聰明人,不會為了一個歌女得罪蘭陵府,說不定他有別的打算。你要小心……」長孫彧若有所思地說著。
「我終究還是被當成輕薄無行、凶狠好鬥,仗著家世顯赫的紈褲惡少。算了,反正毓彤姑娘父女已經安全。」高孟希點了點頭。
看著高孟希,長孫彧心裡百感交集。
「若以劍來評論人品,現在的高公子只是一把利劍;但,假以時日他會是把名劍,這把名劍終究會指向我。」一夜難眠,望著對自己毫無戒心的高孟希,無數個矛盾的思緒彼此征伐,嚷擾不休。長孫彧不否認有過永除後患的念頭,但,始終下不了手。
「我為妻子報仇,他當然也可以為父報仇。」忽然想起妻子與澄滅大師。長孫彧心裡最後留下一個念頭:「我不能讓孩子們,陷入這種可悲、永無止盡的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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