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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真的到了。
上禮拜還吹著冷氣,現在只要把窗戶爬開一道縫,就冷得叫人顫抖,關了門,室內又太悶,加上抽煙,烏煙瘴氣,受不了,再度開窗,另外加件外套,換上運動長褲,真是鬼天氣。
冬天真的到了。從幾年前就特別感覺,季節的轉換似乎就兩三天內,街上的人都改了裝扮。這陣子加上雨,陰霾密佈,愁雲慘霧,細菌都死了,有時幻覺城市變得比較乾淨,節奏步調都緩慢了許多,起碼還算好現象。
冬季走在台南後火車站的大學路,總是多愁善感。這些日子來,若說自覺有什麼轉變,就是多愁善感的情緒變少了。如果生活很沈重,總得要快樂些、無所謂些,別太計較什麼,該忘的最好別老選擇擱在心上,會比較好過,但這種習慣一旦嗜性,也很要命,重要的瑣事跟著記不住,又不妙了。
當然,偶爾多愁善感一下,享受那種近乎自戀似的美美的感覺,也算生活調劑。午後經雨的大學路,一些女人突然浮現腦中。往往無法清楚,為什麼一到冬天,一種濃厚的台北經驗就會跑出來,回想到新莊、淡水、金山、淡大、北藝大,以及那些無憂無慮、輕鬆自在的時光,在那裡你意氣風發,狂語肆放,倨傲不得了,山風水雨盡歸你手。
台北經驗裡,更多是一種神似的味道。鄭文堂《經過》裡面那種味道。幾乎的自戀、自溺、孤傲、封閉,以文案的重點詞彙來說,大概就是:流浪、旅程、找尋、錯身、遺落…之類的,在這個環境裡,大家被細雨和陰冷天氣所沖刷,臉上的表情和肌膚也彷彿進入一種無菌狀態,恰似人生因抵抗著外在惡質環境,也就更細心呵護內在質地的純淨,因為追求無以名狀地「真實」與「單純」,所以更彰顯人性的珍貴。大概就是最尋常不過的台北經驗了,現在想想,挺虛屁的。
很想去台北一趟,尤其冬季,去那裡享受霪雨霏霏、寒風刺骨的折騰也不錯。
當然,想也不用想,一抵達台北市可就開始後悔,車輛、人潮、水洩不通;焦躁、急促、暴跳如雷,什麼美感都沒了,只想趕緊找完要找的朋友,然後急奔回南部。或者更慘,打開手機,沒一個親暱知心,失去聯繫的失去聯繫,沒聯絡的也不好意思叨擾,站在街上懊惱著幹嘛一股傻勁往這裡瞎衝。
最近上台北的一次,忘記到底是來看戲還是演戲?
演戲那次還待得長些,凌晨跟Sean一起騎著摩托車信義區鬼混,後來晃到台大附近想找幾間忘了叫什麼名字的聽說都很有名的Bar喝酒,全打烊了,只好顛盪著車身奔走誠品敦南店音樂館,Sean附耳消遣那些穿著正式來給人觀看的讀者,兩人賊兮兮的偷笑著,忘了自己身份似的。也不必那麼忠心吧!好像回到往昔那段以扒糞為樂的學生時光,原形畢露也是一種舒服的釋放。
在Sean家逗留一晚,談電影、聊音樂,睡眠不到四小時,天亮後旋即又離開了。候車途中,約了另外一位學妹在承德路麥當勞見面。十足十的台北味,講話好聽,在男人面前總會留下一丁點、淡淡難以言喻的曖昧餘韻,壞習慣,有點失望,我要走了。
看戲的那次,時間更短,看完戲就直接回高雄。此後再也沒去過台北。
打給誰好呢?幻想自己站在台北街頭,拿著手機,找誰好呢?好久沒聯絡Sean,從澳州返台他就一刻不得閒,無盡的飯局、未來的規劃與人生道理的探索線圈一般纏困著他,自從與台南的女友分手後,他更沒踏入南部的念頭,除了碰不著面外,我們也開始疏於聯絡。所謂陌生,就像病毒感染,起頭還沒那種感覺,等到察覺有病,大抵已無可救藥了。
我不覺得跟Sean走到陌生的境地,頂多就是隔閡,環境造成的那種隔閡。多年前,還是ICQ當道的時候,記得與Sean曾發生這麼一段交談:(我)覺得有一天會義無反顧的走向另一條路,一條媚俗、世俗、隨俗的道路,好像現在只是時機未到,但總有一天,我可能會無法相信年輕時那些固執而愚昧地信仰,變成現在的我會討厭的那種人/(他)拜託!你千萬要堅持下去,別被環境打敗了,我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大概就是這種隔閡,以致於在誠品敦南店對那些讀者品頭論足時,總有點基於道德上的愧疚與罪惡,讓我無法展開一張無牽無掛的開懷笑臉。Sean察覺到了?
大概是老了,世俗了。有時很想問Sean,現在我和過去我,差多少?這種蠢到爆炸的問題。
手機上還有幾個女人的電話號碼,其中S與P萬萬不想聯絡,S是基於一種愧疚,P則是一種原則。那還有誰呢?管他的,其他都不重要了,找出來也沒什麼意義。前來台北的身份到底只是個丈量員,以心情的尺度重新衡量這個無菌的台北城,並打算在冬季偷偷掩埋所有生活責任上的疲憊,而關於「美」這回事,竟只是最麻木不仁的哀慟。
所有美好的記憶,多半勸自己最好不要再踏回原地。不聽,就像今夏的旅程一樣,滿心期待渡船迎往澎湖,在那塊都發進度彷彿遭受永久冷凍的島嶼,卻親眼目睹7-11、星巴克等城市破冰刀狠狠地朝馬公市猛砍了幾下,許多祕密基地流出了濃籌的彩血,血泊裡盡是觀光客的嗆鼻氣味,而記憶底那些舊店鋪、古街道似乎憑空消失了。
當然回程還是買了些黑糖糕,甚至寄了幾份給最近剛交往的G的家人,但我不再是個旅人,又不屑於觀光客身份,只好變成自營的心情測量員,衡量完現實與記憶中的若干落差後,吐口痰,罵聲幹,收拾儀器回家,可能不會想再來了。
所有美好的記憶,在冬季夜晚交雜,關於尋找、錯身、流浪、心情地標,將這些通通拿掉,生活還是維持同步調走著。收拾完陽台晾了兩天的衣物,進屋闔上門前,看見屋簷上停了一隻鳥,卻是安安靜靜地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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