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你手上拿著tortoise的專輯從唱片行走出,一輛等待著紅綠燈的墨綠色轎車忽然搖下車窗叫住你,因為聲音太過容易辨識,用不著回頭就知道哪位渾先生晚上七點不回家晚餐還開著車像神經病一樣在街頭閒晃,你看到朋友於車廂內部陰鷙地冷笑(此時你神經質地感到自己正被那些窮極無聊等候著的路人全身上下打量著)。完全不其然這齣戲碼的發生,你那神情委靡蓬頭垢面一付失志人士模樣,竟會在交叉路口成為眾目睽睽的焦點,內心對這城市的促狹與自身命運充滿無比地悲哀與無奈之際,果真朋友又不識相地開口:
「怎麼,情人夜沒去約會嗎?」
D再三強調,我其中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就是懂得「選擇性遺忘」。剛答覆完的答案,三分鐘後我還得再問一次,或者隔了段時間,突然憶起某一場斷裂脫軌的生命片段(那晚她為什麼沒來╱聚餐怎麼沒看到她人╱她不是說好要來幫忙的嗎?…),同事也只能相視苦笑(嘿!不是早告訴你了,那天她搭下午的飛機走了╱整個年節她忙著搬家╱幹!早五百年前她就……)。當然,我也請D多留點口德,要罵人最好挑明著講別拐彎抹角,但卻著實擔憂著自己是否罹患了早期痴呆的毛病?
無論如何,若非與那位朋友街上偶遇,我還真忘記了今晚是情人夜。
真的,你完全無法想像,原本我打算將這篇囈語呢喃得多悲傷,就在那位人渣朋友點醒之後,整個回家的路途忽然變得異常地神傷而哀矜,心境上之落差簡直像極《十面埋伏》裡的最後決鬥場景,原本風和日麗的天氣莫名其妙驟吹起漫漫白雪,你想著幹伊娘年紀一大把了,女友也無、事業也無、金錢也無車子也無房子也無一支爛手機用到現在還捨不得換新電腦銀幕又壞了活著活著幹嘛一點意義也沒有跳樓死死算了……
因為心情太過沮喪,回家後,等待電腦開機的空檔,我犯懶地躺在床上聽西低,一點勁兒都沒有,朦朦朧朧中竟昏沈睡去,直到噩夢驚醒於晚上九點半為止。那一場場連續播放關於過往情人P的、栩栩如生的敗德夢境,終究讓我在情人夜裡略為肅穆地質疑,自己的存在到底是因著記憶的片段切割與拼湊,抑或僅為「生」的一場荒謬性諭示?
地點:P家
時間:晚上12點30分
我端坐於門口,因為隔音不好,加上夜晚十二點多的靜謐氛圍,房子裡頭她與一位男子的談話顯得異常清楚。首先男子向她介紹一些昂貴的藥物(像是撥開亂草一般,我得從中分辨出電視裡傳出的微小音量以及該對男女講話的音源,繼而刪除電視的聲響,以便專注於人聲的對話。)
(隔著鐵門,我深信兩人現在正處於一種狎膩狀態之中,不是誰摟著誰纖細的腰,就是誰把誰的臭腳ㄚ子放在誰的大腿上。)
女:你在幹嘛啦!
男:咬耳朵阿!現在不都流行咬耳朵嗎?
女:我警告你,不要再這樣了歐!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女:這些要多少錢?
男:一罐八千五。
女:好貴歐!八千五耶!
男:這可不是一般的維他命丸,它裡面有……等成分,不但可以幫助……還可以……
女:天阿蔡董,你真是好業人(註:有錢人)耶!竟然買了三罐。
男:阿就剛好家裡有買阿!
女:你們員工價多少錢?
男:我們沒打折的啦!
女:好貴歐!一罐八千五,兩罐不就一萬多了……好吧!我只好慢慢存錢了。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男:哇!粉紅色的耶。
女:幹嘛啦…你好色歐你!
男:好可愛歐!
女:我一直覺得自己胸部太小。
男:妳站起來看看,坐著看起來會比較小。
女:好啦!……怎樣?
男:妳看,這不就變大了?好可愛歐!
女:幹嘛啦!你這個死色鬼……不要那麼大力,會痛。
男:這樣摸就會痛歐!穿胸罩不會痛嗎?
女:我在家不穿胸罩。
男:我每次來妳都有穿。
女:拜託!以前我們又不是什麼,你來我家,當然得穿……唉!小力點。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女:一罐要八千五歐!沒辦法折扣嗎?
男:這可不是一般的維他命丸,它具有……
女:是我要拿的耶!不能便宜算嗎?
男:不然……八折好了。
女:……好討厭歐!明天早上十點要起床。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女:親親我的胸部……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女:到底能不能便宜點啦!我們是什麼關係?
男:……不然,送妳好了。
女:真的嗎!YA ~(貓一般的鬼叫)……你真好,親吻我的胸部……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女:阿!我忘了,明天早上七點我有事……晚了,你該回去了……
(一陣靜默,電視聲進)
忽然,彷若雷鳴般的拉門聲讓我幾乎跳了起來,以極快的速度(只有在當兵期間模擬攻堡時長官幹部學長目光如炬集中己身時才會出現的狂奔速度)躲入十公尺內的黑色轎車身後,並探出一顆滑稽地腦袋瓜死盯著大門瞧。鐵門拉開,男與女做了吻別,然後女的關上鐵門,男的則騎重型機車離去。
我躡手躡腳地離開P家,獨自到巷口牽車,此時晚夜濕露,寒風涑涑,花了好一些時間才發動摩托車,騎到車站時最末列車已遠走,只能經由地下道改搭中南客運回高雄……
地點:台南車站地下道
時間:凌晨2點
裡面看不到半個行人,幾位乞食者醉鬼流浪漢或躺或臥橫陳其中。在這偌大宛如敗壞頹圮的廢五金工廠裡,黏牢於磁磚白壁上幾幅世界各大首善之都圖像被製作成廣告光牆,一落上密麻的願景(夢想)文字後,便與當下環境產生一種極不協調的衝突感,彷若召示著自己是夜之城市裡唯一光怪陸離的乾淨疙瘩,在教官的命令脅迫下不得不於此立正站好,間或是它們腳下正踩著一張千元大鈔假裝若無其事等待著路人全離開後趕緊撿起跑掉那般的戲謔......
這是去年書店與都發局一起合作的希望工程專案,叫什麼同世界接軌府城意象文化走廊之類的碗糕,當案子尚為構思雛形時,就曾被我拿在手上改來改去,在辦公室裡傳來傳去,兜了很久最後搞到同事們雞飛狗跳十分火大。如今,它們卻靜無聲息地擱晾在闇黑寂寥的台南子夜地下道,擱晾在滿地乞食者流浪漢醉鬼的頭頂上,並與一位剛經歷一場羞辱情事以致身形略顯卑微猥瑣的夜歸者,如此荒謬且突梯地巧然偶遇哪!
驚醒,而後再度沈睡…
依舊是P家,這次我埋下整個身子,透過鐵門縫下的空隙窺視著客廳的景況。P綁起馬尾穿上米黃色長袖上衣,兩隻手則側身抓著另一位頭髮微禿的男子臂腕(輪到他了嗎?)兩人親暱地談天說地。就在此時,手機鈴聲大作,我趕緊抓起背包將手機關震動,其震波卻綿延不絕十分任性,索性我起身關機。
再往門下探時,P已投入男子懷抱,嗲聲嗲氣要求他抱她入房間。男子力氣頗大,一手撐背一手扶腿瞬間將她輕盈地身軀撐起,迅速離開客廳邁入臥房,我跟著轉往窗戶看探,卻只見門外帷幕微動,裡頭傳出一陣陣引人遐思地嬉鬧聲,摀著嘴巴我接著十分戲劇化地連退三步(OH!NONONOOOOO……)倏地,鏡頭跳接溯回與P交往時某個夜之光景,我亦以此姿勢抱她入房,當時她忽然望向窗外若有所感,對我輕聲附耳:
「…知道嗎,我經常覺得外頭的人正窺視著我。」
順著她的眼光,除了黑暗什麼也瞧不見,我告訴她想太多了。
以及,踏入房門瞬間,隱約我能感覺到肩膀與帷幕間一陣極其細微的摩擦觸動......
晚上九點半醒了過來,想他媽怎麼回事,盡是不堪入目的生活殘渣,隨即翻身起床至客廳,意圖在視聽櫃內揀部溫馨感人的親情電影看,以便沈澱洗滌夢境內所有惡斜扭曲的慾念及妒意,好不容易挑出一部名喚《新天堂樂園》的義大利片,熟料影片終結前那接連不斷密集點放似的接吻畫面,竟很是GY地鑿開了我的淚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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